有一部确实的底本,即已获得狂放的理由;底本若丰富,他就懂得冲谦。——底本的外化,就是底气。
底本是什么?
旧事事件或生活细节,都能教他们找到《圣经》版本的解释。一位早已做了妈妈的葡萄牙朋友说:她小时候听她妈妈讲上帝云云,她学骑自行车时就问妈妈:上帝能变成车轮吗?答曰:当然可以,上帝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和这类朋友聊天,聊来聊去其实都是在聊一件事,即他们的知识体系,或说“人生底本”。——这两个词均非常常用。
体系的更深处应是认知结构,只要认知结构严整到一定程度,才会令外人发觉你的“体系感”。就像一只童话里的蜗牛,什么东西都藏在本人的壳里,明眼人远远一看:哦,蜗牛来了——他的壳比他本人明显。其实“体系”这词严重嫌大,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严整的认知结构或完整的知识体系。换一个词就是“底本”,即大家伙经常读的书、核心的生活经验或人生信条。——体系并非人人都有,但底本人人都有;且体系也是从底本发展来的。
如莫言的底本是福克纳、马尔克斯;福克纳、马尔克斯的底本是《圣经》、希腊神话等等。上文说了,底本就是“影响你最大的几本书”以及“你最重要的几条生活经验”。相比之下,书作为底本稍可靠一些,毕竟是义理的精炼,但生活经验不太可靠。有“酒香不怕巷子深”、“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经验,就有“好汉出嘴上,好马出腿上”的相反经验。这些话是无济于事的,更大的作用同“久仰久仰”、“节哀顺变”似的,互相安慰而已。
个人底本与社会底本的关系
上文说了,个人底本就是经常读的书、核心生活经验那些,有没有社会底本?当然有了。就是大家伙普遍读的书、集体坚守的经验或信条。看得见的是:相比以《圣经》为社会底本的时代,以科学为社会底本的时代生产力强得多、开放程度高得多,如中世纪社会相比当今社会;但从人文的角度上看,中世纪孕育的艺术大师比当今社会多得太多、高得太多。人文和社会一向是比较离散的对应关系。
都在说中世纪不好、文艺复兴好,但文艺复兴的底本之一恰恰是中世纪的那一套。把拉斐尔从那段时期、那个地方弄走,还是那份天才,给扔到中国当传教士、没事做个钟表给皇上玩玩或交几道几何题给读圣贤书犯困的太子爷,仍让他画《西斯廷圣母》、《雅典学院》,他会画成什么样子?圣·奥古斯丁死后六百多年间,修道院留下了中古以前的欧洲文化,拉斐尔们毕生研究或要造反的几本书、几条概念,大都就是这些。
或者把莎士比亚弄到现代,天才不变,假设还干剧作家这一行,我很深信他既能给侯孝贤写剧本,也能给詹姆斯·卡梅隆写,蝉联十届奥斯卡什么的不在话下,但他的底本变了,不会再有《暴风雨》、《哈姆雷特》。这还都是超一流的天才,为人性执笔,放在哪里都能画下去、写下去,那些大才、中才及普通的匠人、发烧友呢?他们若不幸而生在文艺复兴的意大利、法国、西班牙、英国以外,得到一个足够厚实的旧时代,即没那么些社会底本,文明史里会少多少名字呢?
底本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次要是自我教育。
拉斐尔的时代一样有许多平庸的人,他们可选择的底本如此得天独厚,但他们既走进所谓的“宽门”,却没留下好东西。反观当今,虽说社会层面的人文底本不厚,也有可以传世的大师。所以时代只是充分条件,但不必要。——学校呢?
学校是学习搭建知识结构的地方,不是直接获取知识结构或底本的地方。学校更多协助学生发现底本,至于把这些材料搭成什么结构,全是本人的事。——你私底下对哪本书更用功、对哪个人更钦佩,以后你的知识城堡就盖在哪种底本上。
有人批评于丹老师怎样怎样样,最少她的言语风格是没错的,和她的底本有关——唐诗宋词、又昆曲什么的——她讲《论语》确实不太合适,《论语》不是她的次要底本。研究鲁迅的钱理群教授,就婉言不讳他的底本是鲁迅,且鲁迅占得比重非常大,他不论动脑筋还是下笔写文章,都基本上在鲁迅的灯罩里。再说得远一点,张爱玲,她的底本是《红楼梦》,公认的;苏东坡的书法,最好的一类是学晋字,圆转流丽,书、道合一。
高水准的学者、作家,对底本是盲目的,他们清楚本人的边界在哪里,灯罩以内,用力闪光。我们如果能清楚本人的底本,那就能利用学校教育在本人的国土上盖雅典卫城,至多也平遥古城,否则就纸糊的玻璃蛋、木头的钢铁鸟窝……勉强放着,好看得那么犹疑。窃以为:对底本有盲目的人,才应去读硕士、博士,否则拿一块吃饭的敲门砖就可与学校清算交情。
多余这一问:你的底本是什么?其实照样生活,就像走进“宽门”的无数人一样。阅读从来不用于回答生存问题。若请教生存问题,应该狮子老虎做教授,猪马牛羊做讲师,水熊虫做校长。基本生存依赖遗传和练习,非认知。无招无式便不被看破。但抓到一个学者或作家,或者艺术家,就要去不断逼问:你的底本是什么?你的依据在哪里?你的创见能够走多远?
有一部确实的底本,即已获得狂放的理由;底本若丰富,他就懂得冲谦。——底本的外化,就是底气。
初稿写于2013年3月11日星期一,Swansea山中寓所
改定于2022年4月25日星期一,北京家中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