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一年前的情景——
秋天。青羊村,无论是平地还是山坡,都色彩斑斓。深黄,淡黄,淡淡的黄;深棕,浅棕,浅浅的棕;深红,浅红,浅浅的红……一道道,一抹抹,一块块,一团团,一点点。没有规则,却似乎又有规则,随意,却又像是精心的布置。但不管怎样,都只要一个词:自然。
青羊村的秋天,静得让人不敢大声说话。
却在这天下午的三点钟光景,这满地满谷满村满人心的静被打破了——
四五个警察,加上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山民,正在追一个人贩子。
那人贩子偷了一个不足一岁的男孩,不久被发现了。当警察和山民追过来时,他竟然舍不得丢下怀里的男孩,拼命逃窜。追与被追,已不知持续多久了,等追到青羊村时,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
青羊村的村民们听到了吼叫声:“站住!”
但那贼胆不小的人贩子竟然还是没有被喝住,抱着孩子,穿过村后的一片高粱地,逃到了村后一座不高不矮的山上。
山上有山楂树、核桃树、海棠树、李子树、苹果树,满山都是树,人一跑进去,转眼就不见了。
人贩子的消失,丝毫没有影响警察和山民们追下孩子并抓获人贩子的决心。警察们一边追,一边号召青羊村的村民们加入他们的追拿举动。
秋天的天空下一片喧哗声,还有芜杂的脚步声。
数不清的人,一会儿在山坡上显现出来,一会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要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不断在山坡上回荡。
终于有人再次看到了人贩子的身影:他往后山跑去了。
“那边!那边!”有人高声叫喊。
很多人看到了人贩子的身影。
人们继续追逐着,呐喊声渐渐远去。
大约过了两个多钟头,参与追逐的几个青羊村的村民,疲惫不堪地回到了青羊村。
“追到了吗?”
“没有。那人贩子脚底下可有功夫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就见远远地有他的身影,可怎样追也追不上。”
“那些人,那些警察,还在追。看样子,怕是不断要追到天边了。”
青羊村的平地和山坡又安静了下来,就像一块大石头扔进平静的河水,激起水花和波纹,过了一会儿,那水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人们虽然还在心里惦记着那件事,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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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贵将羊奶挤到碗里,然后用勺舀,一勺勺地喂磨子。
磨子喝着这绝对新鲜的羊奶,一天一天地长大了。等他能跑能跳时,就不用吴贵用勺喂他羊奶了,而是本人端着碗喝。碗很大,有时两只小手捧不住,就会掉在地上。那羊奶突然就像一朵白色的花开放在地上。磨子摔了碗,撒了奶,却一点也不害怕,还朝吴贵笑。他晓得,吴贵不会骂他,更不会打他。吴贵只是用鞭杆悄悄地敲敲他的脑袋:“小子,这么白的奶,糟蹋了!”
两三岁之前,磨子基本上整天跟着吴贵。吴贵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吴贵每天都会喝醉,倒下时,磨子照样玩他的,但并不走远,就在距离吴贵十几米的范围里玩。有时也会走远,但一旦本人觉察到走远了,就惊着了一般,会立即跑回来。
长到四五岁时,磨子再也不满足跟着吴贵,早上一醒来,就往村里跑。
吴贵的屋子在村子后面,离村子有一小段路,因为他养着一群羊,羊的气味很骚,难闻得很,村里人很讨厌这种气味,吴贵只好带着他的羊,在距离村子有一段路的地方住着。
村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孩子。
磨子很想与他们玩,可是那些孩子总不情愿与他一起玩。在他们眼里,磨子好像不是他们村里的孩子。他身上总有一股羊骚味,十几米远就能闻到。闻到了,就会皱起鼻子,或者干脆当着磨子的面,用手捏着本人的鼻子,把厌恶直接而明了地写在脸上。还有,他们都晓得他爸爸是个酒鬼。吴贵走过来了,他们不说“吴贵来了”,而说“酒鬼来了”。对于青羊村的孩子们而言,看到吴贵喝醉了倒在地上的情景,几乎就是家常便饭。看他倒在路边或倒在随便一个什么地方,他们甚至没有半点惊讶,看也不看地就走开了。
村里的大人都用冷淡的目光看吴贵,而看磨子时,目光里也有点儿冷淡。
大人们的目光,孩子们都看到了。
他们总是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游戏,磨子很想参与,可是孩子们都没有让他参与的意思。磨子只好在一旁呆看着。此后的许多年里,磨子总是这样:一旁呆着看。
孩子们玩得兴奋时,会又蹦又跳,还大呼小叫。
磨子有时也会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又蹦又跳,大呼小叫。
孩子们侧过脸来看他,觉得他很奇怪:你又没有参加我们的游戏!
像得到了统一命令似的,孩子们都不蹦不跳,不呼不叫了。可磨子却还在又蹦又跳,又呼又叫,仿佛就他一个人没有得到停止的命令。他终于觉察到孩子们已不蹦不跳,不喊不叫了,这才停下来——不是立即停下来,就像一团烧到最初的火,慢慢地熄灭。
孩子们“呼”地如旋风一般,又转到别处去玩了。
留下磨子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他用手不住地挠着腮帮子,看着孩子们蜂群一般远去。然后,他蹲在地上,看着搬家的蚂蚁们。小家伙们用嘴衔着什么白色的东西,匆匆忙忙地爬行着,很风趣。
远处,传来孩子们快乐的叫喊声。
没过一会儿,他又站起来,蹦跳着,喊叫着,追孩子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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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子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是多余的,处处。
即便孩子们不是存心不要他,也常常多出他一个。比如分拨打仗,一边十个人,两边二十个人。现在加上磨子,一共是二十一个人,磨子自然就是多余的那一个。
那次,村里用船送一群孩子去镇上看电影,孩子们力争上游地往船上爬,驾船的大人一看船吃水的情况,说:“不能再上人了,上一个都不行。”而那时站在岸上的,还剩一个孩子——磨子。磨子要往船上爬,那大人大声地阻止着:“不行了不行了,只需再爬上来一个,船立马就要沉掉!”看那样子,这事是真的,不像是那个大人存心不让磨子上船。磨子只好站在码头上。船以一副很危险的样子,慢慢地走了。磨子一人在岸上跑着。那大人心里有点儿不过意,很想将船靠到岸上,让磨子上来,但看了看一船的孩子都紧张着脸,只好对磨子叫道:“磨子,真的不能让你上来,水眼见着就要漫进船舱了。”
磨子上学了。
教室里放着二十张课桌。
两个人一张课桌。
谁和谁一张课桌呢?
老师采取了孩子们本人组合与老师分配相结合的方式。
最初发现全班有四十一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没有课桌。
孩子们都坐定了,磨子却还站在那儿。
老师想让磨子与其中两个孩子挤一挤,但孩子们都不情愿。那课桌也确实太小了一点儿,三个人合用一张,不免有点儿紧张,没办法,老师领着磨子去找林校长。
学校是个穷学校,不能单为磨子专门去买一张或做一张课桌,但林校长是一个有办法的校长。他对磨子说:“林校长给磨子单独做张桌子。”
林校长亲身动手,用砖头和水泥给磨子在教室的最初面砌了一张课桌。林校长为了让桌面光滑一些,抹上水泥之后,找来了几块碎碗片,像熨衣服一样,在没有干的水泥上非常细致地抹着。林校长一边抹,一边对磨子说:“磨子呀,你的这张课桌,比他们的任何一张课桌都结实。”
教室的最初面,就一张课桌,是磨子的,并且由始至终都是磨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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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
青羊村的孩子们终于又可以玩他们最喜欢玩的游戏了:鱼鹰抓鱼。
人分两拨,一拨为鱼鹰,一拨为鱼。鱼鹰若是抓不到鱼,角色就掉个个儿,鱼成了鱼鹰,而鱼鹰则成了被抓的鱼。
磨子很想参加,无论是让他当鱼鹰还是鱼,他都情愿。可是,孩子们依然没有这个意思。
公路边是一条河,水是从东边的山沟里流出来的,流到西边山沟里去了。流到青羊村时,水面变得开阔起来,水流也不再湍急。这是孩子们的河。尤其是在夏天,他们喜欢整天泡在河里,玩各种各样的与河水有关的游戏。即使不玩游戏,光在这清凉的水里泡着,也已经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了。
“来呀!抓我呀!”鱼鹰猛地游过去时,鱼却不慌不忙地潜到水中。鱼鹰判断着鱼显露水面的地方,可是,十有八九,判断是不精确的。以为是在东面露头,赶紧游过去等着,但结果发现,鱼从西边显露了湿淋淋的脑袋。有时,既没有在东面露头,也没有在西边露头,那鱼则是潜入深水,根本没有往别处潜去,估摸着鱼鹰游远了,又从原地冒出来。也有不上当的鱼鹰,就在原处浮着,那鱼刚一显露水面,就被死死地揪住了脑袋。
这游戏玩起来,总是风云变幻,涛声四起。
磨子对野树说:“带我一个吧。”
野树说:“人够了。”
磨子对山田说:“带我一个吧。”
山田说:“不缺人。”
磨子说:“你们都带瓦菊玩了,她可是一个女孩,就不能带我玩吗?我是男孩!”
野树想了想,说:“你先帮我们看会儿衣服吧。”
山田说:“过一会儿,看谁不玩了,就让你玩。”
磨子坐在一堆堆衣服旁看着。
河上,情势变化无常。不时地水花四溅,其情形比真鱼鹰逮着真鱼还让人热血沸腾。惊叫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有时,水面上一片安静,只要一对对敌对的目光互相对望。也有鱼和鱼鹰同时潜入水中的情形,那时,在岸上看着的人就只能在心里想象水下的情形了。
河里的孩子玩得痴迷,没有一个人再记得磨子还在帮他们看衣服。
磨子在岸上心急火燎地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得到下河游戏的机会。他终于生气,站起身来走了。离开时,他还在一堆衣服上重重地踩了一脚。
现在,他很讨厌河里的欢叫声,头也不回地往本村后面走去。后面是他的家,还有山。
吴贵和羊群都不在家。
磨子就往山那边走。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吴贵。
吴贵又喝醉了,死人一般倒在杂草丛中。不远处,是一只歪倒在地上的酒瓶。
磨子在吴贵的身旁坐下。
羊们正在吃草,见了磨子,有几只羊“咩咩”地叫了起来。
一只小羊羔甩着短短的尾巴走过来,不断走到磨子的身旁,并把身子埋在了磨子的怀里。
磨子先用手给小羊羔梳理它的毛,过了一会儿,双手抱住羊羔的脖子,眼泪扑簌簌地掉在了羊羔的毛丛里。
河里的喧闹声随着从河边那边吹来的风,传到了磨子的耳朵里。
磨子悄悄推开了羊羔,扭头看了一眼露着肚脐眼的吴贵,起身回到家中,双手提了一桶凉水,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走到吴贵身边时,磨子把水桶放在地上歇了一会儿,然后用双手高高举起水桶,将桶里的水“哗啦啦”冲浇着吴贵的脸上……
来了一阵大风,把野树和山田的背心吹到了河里。
留意到两件背心随风漂向了远处。
游戏终于结束,野树和山田发现背心不见了,再找磨子,根本不见他人影,都很生气。后来,再见到磨子,理都不理他。
野树和山田还告诫其他大大小小的孩子:“不要和他说话!”
有个五六岁的孩子问:“为什么?”
野树说:“你没有鼻子吗?闻不到他身上的羊屎蛋子味吗?”
山田补充说:“他是个小酒鬼!”
那个五六岁的孩子不明白:“磨子不喝酒。”
山田说:“他爸是个老酒鬼!老酒鬼的儿子,就是小酒鬼!”
在野树和山田看来,让磨子给他们看衣服就已经很不错了,他竟然还跑掉了!跑就跑呗,看谁以后还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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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子很快就感觉到,青羊村的孩子们在一个早上都变成了瞎子和聋子。他明明就站在他们面前,可他们一个一个装着看不见。他叫他们,没有一个答应的。有几个孩子在玩玻璃球,一个玻璃球骨碌碌滚到了他的脚下,他连忙捡起来,讨好地送了过去,却被一个孩子一把将玻璃球夺了过去:“狗拿耗子!”然后把玻璃球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鼻子上立即皱出好多道皱褶。然后把球放在地上,用鞋底在泥地上来回搓擦,仿佛那玻璃球沾满了肮脏的东西。
反抗的代价是:磨子从此只能更远地看着孩子们玩耍,他彻底成了一个人。
许多天过去了,这天,野树他们在村前的一块平地上玩“瞎子抓贼”的游戏,磨子就在远处看着。他虽然不能参加游戏,但却看得津津有味。
作为瞎子,一个孩子被一块布蒙住双眼;作为贼,其他孩子在不同的地方站住。瞎子摸索着过来时,贼不可移动脚步。如果哪一个贼被瞎子碰到了——哪怕碰到了一点点,他就要去做瞎子,而瞎子就揭掉蒙在眼睛上的布而成为贼。磨子在一旁,一会儿为瞎子焦急:往左!往左!再往左一点儿就抓住贼啦!瞎子终于没有再往左一点儿,却摸索着往右去了。一会儿又为贼焦急:身子用力向右偏!用力向右偏呀!他把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甚至还往空中蹦跶了几下。
瓦菊跑了过来:“磨子,野树他们叫你!”
磨子十分疑惑地望着瓦菊:叫我?
“他们叫你过去玩瞎子抓贼。”
磨子站着不动。
“不骗你!骗你,我就是小狗。”
磨子疑惑了一阵,立即向野树他们跑去。
见磨子一路跑来,野树向山田挤了挤眼睛,转过身去问磨子:“你情愿当瞎子吗?”
磨子点点头。
野树从山田手上拿过一块已经脏兮兮的布,向磨子勾了勾手指,让他走过去。
磨子走到了野树面前,然后转过身去。
野树在用那块布给磨子蒙上眼睛之前,又诡异地向山田等几个孩子笑了笑。
磨子的双眼被布蒙住了,刚才还很明亮的世界,登时变得一片黑暗。不知是因为突然地从光明跌入黑暗,还是因为野树把那块布扎得太紧,磨子有天晕地转的感觉。
游戏开始了。
磨子听到了一阵“吃通吃通”的脚步声,然后,很快就静了下来。
磨子猜测着:那些贼已经一个一个地站定了。
野树说:“我们都已经站好了!”
磨子伸开双臂向贼摸索过去。他摸呀摸呀,却怎样也摸不到一个贼。他只好不停地改变方向。
四周静悄然的,没有一声人语。远处,不知是谁家的狗叫了两声。河里好像有鸭子游过,公鸭的叫声传进了磨子的耳朵。好像是来到了一棵大树下,因为,他听到了树叶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他怕本人一头撞在树干上,便掉转头去。
他的双臂一直展开着,两只手一直张开着,像一只需飞未飞的鸟。
不一会儿,他就晕头转向了。他很想扒掉蒙在眼睛上的布看一看,但他不能。这是游戏。这是野树他们好心,才让他参加的游戏。他要做得很认真,并且要特别守规矩。
他走呀走呀,摸呀摸呀……
他在心里说着:“你们可不准耍赖皮挪动脚步!”
他不停地走呀走呀,摸呀摸呀,不知走了多久,摸了多久。四周只要空气,空气里没有贼,没有一个贼。
他心里疑惑着:这是怎样一回事?摸了这么久,总会摸着一个的呀!
他有点儿晕,并有点儿恶心。他的身体开始摇摆,并且越来越激烈。他的双脚不时地互相别着,几次要把本人别倒。他踉跄着,伸开的双臂开始发沉,已经不能再保持平衡,渐渐耷拉下来,像折断的翅膀。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他甚至忘记了游戏,忘记了本人是在扮演一个抓贼的瞎子。蒙着双眼,往前走,好像是他一生的事情。
他突然摔倒了,并且身子控制不住地骨碌骨碌地滚动起来。他感觉到本人的身子好像滚动在一个斜坡上。也未等他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就听“扑通”一声,随即连呛了好几口水。他从水中拼命挣扎出来,用手用力扯掉蒙在眼睛上的布,发现本人已滚到了河里。
他有点儿发懵。
他费劲地爬上了岸,向前看去,眼前的平地上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
他看了很久。这世界上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了,只要他一个人。他转过身去,湿漉漉地坐在河边,“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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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磨子除了默不作声地坐在那张水泥课桌前上课,再也不想和青羊村的孩子们待在一起。他远离他们,并且不想再看到他们。他们的嬉闹,他们的喝彩再也不能让他的心涌起浪花。他对他们一点儿也不感兴味,就像石头对风不感兴味一样。
现在,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路边的一个露天汽车修理厂。
这条经过青羊村的公路,还是一条比较繁忙的公路,白天黑夜,总有车辆驶过,没有人晓得这些车从哪儿来,又驶向何方。几年前,一个外乡人在路边的一块荒地上开了一个露天汽车修理厂。这是一个中年人,会修理汽车,原先在另外的地方开过一家汽车修理厂,生意不好,就把修理厂开到了这儿。从这里往东五十里,往西五十里,都没有汽车修理厂。在这儿开了修理厂之后,黑天白夜的,总有生意。车总有坏的时候,而且常常是坏在半路上。
这个中年人不久便和青羊村的人混熟了,青羊村的人都叫他老高。
虽然叫修理厂,但除了老高,就是他的妻子,再也没有一个工人。活就这么多。
老高干活的时候,磨子就在一边看。这个外乡人和他的妻子并不讨厌磨子,他们甚至还有点儿喜欢磨子,因为他从不多嘴多事,他只是静静地看。
磨子一有空就往这儿跑,仿佛这儿是他的家。
他看着老高拆卸轮胎、修补轮胎、安装轮胎,一连串麻利的动作,很好看,很诱人。
发动机死了。
老高掀起盖子,拿一把改锥,这里捅捅,那里捅捅,不一会儿,发动机“突突突”地轰鸣了一阵,又能转动了,很神奇。
有时,老高会把机器大卸八块,稀里哗啦地摆了一地。磨子看了很担心:还能装回去吗?等老高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又组装好,机器“突突突”地轰鸣起来时,他会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咧嘴笑着。那时老高也会朝磨子笑笑,那笑里有几分得意。
开始时,磨子看老高修车,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天一天过去,距离越来越短,到了后来,老高掀起盖子,趴在那里看发动机时,磨子也趴在那里看,好像要与老高一起共同处理问题。而老高呢,一边修车,一边给磨子讲解着,仿佛新收了一个徒弟。老高还会使唤磨子:“把那把扳子递给我。”“去,给我到工具箱里找一把‘十’字改锥。”
每天,天很黑了,磨子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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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对于磨子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天。因为,从这一天开始,磨子找到了一种让他特别喜欢的游戏。这个游戏,只需他一个人,就可以玩得痛快淋漓。从此,他对这个游戏非常着迷,它使他忘记了一切。
这个游戏从此也成了青羊村的一道风景。
这一天,一辆中型卡车的轮胎坏了。这只轮胎是在离修理厂大约五公里的地方开始漏气的。司机坚持着,将车歪歪扭扭、摇摇晃晃、勉勉强强地开到了修理厂。
老高把这只轮子卸下之后,推到了不远处的敞棚下。一个多小时之后,老高把它修好了。打足了气之后,就将它推向那辆卡车。
富有弹性的轮子在老高的一次一次的推动下,骨碌骨碌地滚动着。这一抽象十分生动,磨子睁大了眼睛,禁不住走上前去。
老高从磨子的眼睛里看出了喜欢,示意磨子:你来吧!
磨子还疑惑着,老高却已不管那只轮子了。
轮子得到了推动力,滚动了一会儿,开始放慢速度,并开始摇摆。
磨子一见,立即冲上前去,用双手推了一把,那轮子得到了力量,又开始劲头十足地向前滚动。
磨子回头看了一眼老高。
老高向他示意:推吧推吧。
磨子紧跑几步,赶上了轮子。
他用双手不住地推着,越推越有感觉。
越推越快,轮子在那块平地转着圆圈。
不一会儿,磨子推得满头大汗。
老高叫道:“小子,好啦!我们该把它装上去啦!人家还要赶路呢!”
磨子又推了一圈,才把轮子推到那辆卡车旁。
修理厂有的是废弃的轮子,有带毂的,有不带毂的,大大小小,四处乱放着。现在,磨子小部分时间看老高修车,大部分时间用在了玩耍轮子上。老高夫妇并不阻止,任由他玩去。老高的妻子曾对老高说:“村里那帮孩子,好像都不愿跟他玩。”
磨子推动着轮子,轮子就转动着,那时,轮子就成了有生命的东西。磨子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样的快乐,就是快乐,荡彻全身的快乐。轮子在前面滚动,他跟在后面,很像是一个孩子,在赶着一头牲口。可它不是牲口,是轮子,黑色的轮子。
推着推着,磨子忘了,那蹦蹦跳跳滚动着的只不过是一只轮子,他竟然把它当成了一辆车——他不是在滚动轮子,而是在开车呢!他不时会从嘴边里发出汽车的喇叭声:“嘀!嘀嘀!……”
越推越熟练,越推花样越多。可以是两只手推,也可以是一只手推,还可以抱着胳膊,用脚一下一下子蹬动那只轮子。
可以从轮子的后面推它,也可以站在它的侧面去推它。
玩累了,他就坐在躺倒的轮子上,或者躺在地上,将头舒舒服服地枕在轮子上。
一有了力气,他会马上起来继续他的玩耍。这是一种没完没了的玩耍,是一种兴味永远不减——不只不减,而且越来越上瘾的玩耍。他沉浸在、沉醉在与轮子的游戏之中,进入了他在青羊村生活的最快乐的时期。
玩着玩着,他不再满足在修理厂那块地上玩耍了。他要让轮子上路,去各种各样的地方。他应该带着它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如果能够周游世界,那就更好了。
老高夫妇由他去,反正都是一些没用的轮子。
他把轮子推到了公路上,推到了学校的操场上,推到了村巷里。
现在,轮到青羊村的孩子们看他玩耍了。
他晓得他们在看他,但他装着他不晓得他们在看他。
他一会儿跑动着,一会儿又摆出一副溜跶的样子。他会做出不少奇怪的、惊险的、风趣的,或潇洒的动作。
有一个动作最牛气哄哄:他走在一个很大的轮子的侧面,两肩端着,胸脯挺着,两腿不住地交叉着往前走,不时地,很有节拍地用手推一下轮子。当轮子以均匀的速度向前滚动时,他可能暂时停住不走了,在那里站着:端着双肩,双臂互抱,两腿交叉,挺直的身子轻轻后倾。见轮子马上就要停下了,他会恰到好处地赶上去,及时地给轮子一个力量。
大孩子们,比如野树、山田、瓦菊,站在一旁,侧目看着。而小小孩就会跟着磨子和轮子往前跑。
有小孩情不自禁地要去推轮子,磨子就会立即将他们与轮子隔开。
四处转到了,他就开始推着轮子回修理厂。
后面跟了不少孩子。
到了修理厂,他会突然发力,给轮子最初一个力量,只见轮子飞快地向前滚动——最初倒下的地方,正是磨子希望它倒下的地方。
紧接着,磨子一个转身,面对着孩子们,用他的神情告诉孩子们:这是修理厂,可不是你们玩耍的地方,去吧,到别的地方玩去吧!
孩子们看了看那些轮子,然后一个一个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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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还允许磨子随便将哪一只轮子推回家去。
这些轮子,有时躺在修理厂的地上,有时则躺在磨子家的院子里。
磨子只需想玩轮子,随时都可以。
他不只白天玩轮子,晚上也玩,并且好像更喜欢在夜晚玩,在有月光的夜晚玩。那时,道路模模糊糊,轮子也模模糊糊,很奥秘。有时,都已深夜,他还在玩轮子。这种时候,他十有八九都是在村子里玩。他从孩子们夜晚捉迷藏开始玩起,不断玩到孩子们被大人一个个唤回家中,还不回去。
那时,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很疲倦了,但他的兴致依然很高。
轮子骨碌骨碌地滚动在村巷里,地在震动,屋里的人听来,几乎隆隆作响。轮子从南滚到北,再从北滚到南。月光洒在村巷里,他和轮子投照在地上的黑影,在不住地移动——更像是飘动。
整个村庄终于彻底睡去,他还要在村巷里推一会儿。在离开村子之前,他一定会有一个短时间的疯狂:他把轮子推得飞转,并把本人跑动的脚步声搞得很大,仿佛有战鼓响彻于村巷。
然后,他顶着一轮明月,迷迷登登地推着轮子,推出村庄,往村子后面的家推去。
那时,羊群都在安睡中。吴贵在他的酒乡里做着糊糊涂涂的梦,这些梦在他醒来后,就再也记不得了……
深秋,各种各样的叶子都落了,鸡呀,鸭呀,也都掉毛了。一夜秋风吹过,芦花也已飘尽,剩下光秃秃的杆。世界疏朗了,透光了,看得远了,看得清了,总在枝叶间欢唱的鸟,现在只能羞答答地暴露在人们的眼前欢唱了。
变得清瘦的磨子,这一天,竟然推着一只巨大的轮子上山了。
青羊村的人,一辈子也没看过这样一个情景,也许全世界的人都没有看到过这样一个情景。
几乎全体青羊村的人——当然包括野树、山田他们,都在向山上望着。
青羊村的狗们和羊们、牛们也都在看。
巨大的轮子就在他的前面。
他用双手推着,胳膊绷得笔直。他的身体向前倾着,仿佛要用肩去顶沉重的轮子。
轮子的转动非常缓慢,转一圈,仿佛要用几年的时间。
有时,人们觉得那轮子是停在那儿的。也许,那一刻它确实是停在那儿的。
但,人们还是看到,轮子在不断地滚向山顶。
当磨子那样费劲但绝不罢休地将轮子向山顶推去时,在山下看着的人心里焦急,会情不自禁地也伸出双臂,将身子向前倾去,作出推动轮子的样子。
轮子终于滚到了山顶。
磨子用手扶着那只巨大的轮子,站在它的身旁。
那时,是下午五点钟的光景,太阳已经低垂到山的那边,万丈光芒从深处射到了山顶上时,磨子和轮子成了黑色的影子,并且影子被大大地拉长了。
无数的目光在向山顶仰望。
到此,游戏并没有结束。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人们看到,磨子走到了轮子的那一边,将脸冲着青羊村,突然猛一推,只见轮子快速从山头滚向了山坡。随即,磨子也跟着冲了下来。
轮子的滚动越来越快,并不时地弹跳到空中。
磨子紧紧地追逐着,最初跌倒了,但,他并没有爬起,而是顺势与他的轮子一起往下滚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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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三天以后的事情——
一辆破旧的中型面包车,歪斜着开到了汽车修理厂。
车上是一些孩子,还有几位老师。
车门打开后,第一个走下车的是林校长。他大声问道:“老高在吗?”
老高的妻子走了出来:“老高进城了。”
“他啥时回来?”
“他去城里买零件,要买不少零件,要到明天才能回来。”
“这可完蛋了!”林校长说着,跺了跺脚。
“校长,咋啦?”老高的妻子问。
“这是跟乡里借的一辆破车,你看呀,左前轮没有气了!刚刚开出去不久,就发现了,这不,又开回来了,想请老高整一整,可他人……这可如何是好呀!”
“有急事呀?”
林校长懒得回答。他朝车里喊道:“还一个个坐在里面干什么?车又开不了!”
老师和孩子们都下了车。
这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孩子们。
不久前,由林校长导演的一出小戏去参加乡里的比赛,得了奖,选拔到县里去比赛,又得了奖。今晚上,得了奖的剧目要在城里剧场公开演出。
现在,一只轮子瘪了,去不了了。
有老师去路上拦车,那些车连停一下都不停,“嗖嗖”地开了过去。
林校长问老高的妻子:“你会修吗?”
老高的妻子说:“我哪里会修呀!”一副焦急的样子。
这时,公路上,磨子推着一只卡车的轮子,骨碌骨碌、呼啦啦一路玩过来了。
他马上看到了那辆面包车歪斜在那里,蹲下来看了看,不知为什么转身跑了。
他没有推走那只轮子。
几乎没有人留意到他。
看着磨子的背影,林校长想起了一张面孔——一张贴在活动室后玻璃窗上的面孔。
林校长领着孩子们在活动室排练节目时,磨子的面孔常常出现在后玻璃窗的背后,出神地朝里面看着。活动室的后面是阴森森的竹林,没有孩子会去那儿。
没有过多久,磨子却又回来了,还是推着轮子——另一只轮子。
依然没有人太留意他,因为,他总是推着轮子。
磨子不断将这只轮子推到修理厂,然后就在修理厂的那块空地,围绕着那辆无法动弹的面包车,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有时慢,有时快,后来越推越快,看得老师和孩子们眼晕。
老高的妻子叫道:“磨子,你发什么疯呢?”
开车的是学校的丁老师。他看着看着,忽然激动地叫起来:“磨子!”
磨子没有应对,依然玩那只轮子。
丁老师指着磨子推着的轮子,兴奋得吞吞吐吐地对林校长说:“磨……磨子,推……推的那这只轮……子,与我们这辆车的轮……轮子,是……一……一个型号……”
磨子滚动的圈儿越来越大了。
林校长看着磨子推动的那只轮子,叫道:“磨子!”
磨子慢慢让轮子停下了。
“你推着那只轮子过来。”林校长说。
磨子没有过来。
丁老师见磨子不过来,就向磨子小跑过去。
磨子一见,却推起那只轮子,飞快地离开修理厂的空地,朝公路上滚过去。
“磨子!”林校长叫了一声,声音充满威严。
磨子双手一按那只轮子,在修理厂通往公路的道上停住了。
林校长把丁老师叫回头,看了看手表,对老师和孩子们说:“时间还很富余,你们且在这里耐心等着。”说完,走向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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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校长没有立即让磨子推着那只轮子回到修理厂,而是和磨子一起,一边走,一边轻推着那只轮子,往河边去了。没过一会儿,他们和那只轮子,一起消失在了一片林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又一起推着轮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路上,磨子不断在抽泣,不时地用手背擦着漾出眼眶的眼泪。显然,这已经是被控制了的哭泣,在此之前,他在林校长面前一定有过大声的哭泣。
林校长不时地拍一拍磨子的头。
来到那辆面包车跟前时,磨子已经不哭了,但潮湿的泪痕依然还在鼻梁的两侧闪着亮光。
磨子把那只轮子推倒在坏了的车轮旁。
丁老师一脸欣喜:“正是同一型号。”
半个月前,一辆中型面包车与一辆卡车相撞之后,踉踉跄跄地开到修理厂大修,临走时,把一只备用的轮子遗落在了修理厂。老高对磨子说:“这只轮子,不大不小,你要是玩,它最合适。”从那一天起,这只轮子,就成了磨子玩耍的许多轮子两头的一只。
磨子轻车熟路地,很快拿来了千斤顶和一把弯形扳手,交给了丁老师。
丁老师懂得一点修车的知识。他在车盘下找到了放置千斤顶的位置,然后将千斤顶放到下面,不断地加压,车慢慢被顶了起来。
车轮离地后,丁老师开始用那把弯形扳手卸轮子,可是怎样用力也拧不动螺母。
看的人都很焦急。
这时,磨子走上前来,推开了丁老师,高高地抬起右脚,突然猛劲地蹬向扳子的弯把,只一下,螺母拧动了。
那个动作非常熟练、老到,目睹了这一瞬的人,都十分惊讶。
轮子换好了。
林校长对孩子们说:“大家一起说一声:谢谢磨子。”
“谢谢磨子!”
野树和山田都在文艺宣传队。
林校长说:“野树、山田,难道你们不该当对磨子再说一声谢谢吗?”
野树和山田满脸通红地:“谢谢磨子!”
车马上就要开动时,本已上了车的林校长又从车上走下,走到磨子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我们刚才在河边说好了的,还要排一出小戏,也让你演一个角色。林校长晓得磨子喜欢演戏。”
眼泪一下汪满了磨子的眼睛。
车越开越远。
磨子朦朦胧胧地望着远去的车子,泪水沿着刚刚被风吹干的泪痕,向嘴角流去……
(原发于2014年6月《人民文学》)
获奖感言:
我是一个得奖比较多的人,但是一般得的奖都是关于儿童文学方面的。其实,我写的这个作品,不是一个特别典型的儿童文学作品,就看发在什么杂志上,那么,他最初
《第五只轮子》这篇小说,是《人民文学》杂志说:“能不能给我们几个短篇小说?”我说:“我还剩下两个,你要不要?”我就把剩下的这两个给了《人民文学》杂志。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两篇小说,这一年所有的选刊和所有的年选全选了。我对这个成就,很高兴。
我为什么要写短篇?因为现
我常常想,最好的长篇是由许多个短篇组成的,我们随手切出一块来就是一个短篇,再切出一块来又是一个短篇,所以,我就想,我还是不要总是写长篇,这两年写长篇太多太多了,我想回到短篇这个地方,试一试,把功夫练得更好一点,然后再重新回到长篇去——是出于这样一个动机,来写短篇的。当时没想到,《小说选刊》会给我一个“双年奖”,这是对我的一个鼓励,非常非常感激。
曹文轩,江苏盐城人,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次要作品有《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红瓦》《根鸟》《细米》《青铜葵花》等,被翻译为英,法、德、日、韩等文字,获国内外各种奖项几十种。《第五只轮子》获“中骏杯”《小说选刊》(2014-2015)双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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