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东南风就像一支神奇的彩笔,不停地涂抹着麦田,先把麦子染成绿黄色,再染成黄绿色,最初染成金黄色,这个时候就该开镰割麦了。
麦客来了,他们头戴草帽,脚穿麻鞋,手提镰刀,背着捆成圆筒状的行李卷,大步行走在乡下小路上。不管看见大人还是娃娃,都会舔舔干裂的嘴唇,憨厚地笑笑,看上去很和善。这些汉子大都是西边的甘肃人,自家地里麦子还在灌浆的时候,他们相约走出家门,或是亲戚结帮,或是邻里搭伙,由年长稳重且有多次外出割麦经历的“帮头”带领,翻沟过梁,蹚河爬坡,风餐露宿,一路向东,来到一马平川的关中,下地替人割麦,挣个力气钱。麦子从东往西黄,他们从东往西割,割一路走一路,走一路割一路。他们回到家的时候,自个地里的麦子正好熟了,放下行李卷便下地割麦了,一天农时都不会耽搁。
关中的乡村十字街口大都有棵大槐树,树下常有老人聚在一起聊天。麦客来了,坐外行李卷上抽烟歇息。老汉们见了,提了板凳回去,没一会儿全村人就都知道来麦客了。地多人少的庄稼院主人正在为割麦忧愁,听说麦客来了,放下手里的活,拿了纸烟小跑着过来,笑嘻嘻地给每个麦客递上一根烟,打问价钱。这时会有一个小伙子站起来同主家搭话,问多少亩麦,地块远近,麦子稀稠,平地还是坡地,立麦还是倒麦,然后报出价钱。主家说价高了,去掉零头。麦客说价不高,零头去不成。说来说去没有结果。这时坐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帮头”提着烟锅站起来说:“你们都甭计较了,取两头价吧。”一槌定音,原来这个胡子拉碴的人拿事。谈妥工价,麦客跟着主家来到地里,看犁沟认界石,弄清东西南北界畔,以防割了别人家的麦子没挣下钱还要挨骂。
麦客来到地头,放下行李卷,紧紧裤腰带,望一眼平展展的麦田,戴好草帽,往手心“呸呸”吐两口唾沫,搓搓手便提起镰刀割麦。他们“跑镰”割麦,这种割法是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躬腰屈身,右手挥镰一搂,划出个大弧,三四尺宽的麦子就割倒了,左脚顺势往前一提带起麦子,右脚跟上,又是一镰。脚面上的麦子有一堆了,用镰刀兜头一揽,撂在一边,抽两束麦子头对头绾个结搭成腰子捆好,挥镰再割。割“跑镰”手脚要配合好,还得无力气,不割上百十亩麦子是练不出这功夫的。“帮头”十分了得,只见他叉开方步,弯腰弓身,伸展右臂,尽力使镰刀贴近地面,然后往左一搂,只听见脆生生的“唰——唰——”声,麦子翻浪似地倒下了。“帮头”割得快,麦茬低,麦子遗撒得还少,把年轻后生甩开了一大截,一看就是割麦的把式。
太阳最红天气最热的正晌午,也是麦客最忙活的时候。头顶太阳晒着,地上热气蒸腾,这时麦秆脆干,镰刃一碰就倒,最能出活。麦客脸上脖子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样往下流淌,把汗褂前襟后背都湿透了,就这也没人停下擦把汗。汗水迷了眼睛就甩甩头,割到地头转身又割回来才直起腰,拽下别在裤腰带上的毛巾擦把汗,抱起主家送来的瓦罐倒碗绿豆汤,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完,抹抹嘴,提起镰刀又忙活开了,一点时间都不耽搁。
麦客的一天三顿饭都由主家供给,早饭和午饭送到地头,晚饭回去吃。早饭是白面蒸馍和麦仁稀饭,菜是凉拌黄瓜或凉拌洋葱。午饭是手擀面,捞在碗里放上盐醋,浇上油辣子,舀勺炒菜,搅拌好大口吸溜。晚饭是白面蒸馍和扁豆拌汤,菜是油炒西葫芦瓜片。麦客多是小伙子,割麦又是体力活,一顿饭吃三四个碗大的蒸馍再喝一碗汤,或者吃两大碗干面都很是平常。
到了晚上,主家会给麦客寻个歇息的地方,要么是闲置的空房,要么是放了农具的窑洞或腾出厦房,打扫干净后在地上铺些麦草。常言说,麦客三件宝,镰刀馍袋烂棉袄。睡觉时候捡块砖头当枕头,解开行李卷把棉袄往身上一盖就是一晚上。躺在麦草铺上,一时半会睡不着,低声哼起陇东信天游:
“这塬瞭见了那塬黄,
瞭见了我妹妹拾麦忙。
没拾下麦来哥帮你捡,
莫把我妹晒黑了。”
麦客最怕下雨天,雨下半天还好说,蒙头睡觉,权当歇息。连阴雨就麻烦了,没活干挣不下钱不说,还没了吃饭睡觉的地方。麦客只能踩着黄泥走几里路到镇上,要么立在信誉社门前台阶上,要么蹲在食品站大门旁,要么坐在供销社房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肚子饿了,咽口唾沫忍着,实在撑不住了才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票子,去旁边的饭馆里买几个馒头吃。天黑了,找个地方躺下,眼睛睁着盼天亮,天亮了又盼着太阳出来。天若放晴了,他们背起行李卷,昂头挺胸,脚步腾腾地奔向麦地,满脸的笑容。
“麦熟一晌,蚕老一时。”割麦要抢时间,一时一刻都耽搁不得,所以才叫“龙口夺食”。割完麦要结账,结账时主家报出亩数,“帮头”目测后觉得差不多就点头认可,觉得不合适就和主家一块“跷地”数步数,再算出亩数。如果主家在吃喝上慢待了麦客,麦客心里不畅快,割麦时给你抛撒得多不说,“跷地”时还要卡尺等寸,角角落落都要量到,真正是寸土必争。吝啬的主家少,麦客里刁钻的也不多,大多都是和和气气、你推我让的结账付钱,笑脸相别。
改革开放后农民生活富有了,待麦客也格外厚道,若在家吃饭,一定要麦客进屋坐桌子,白面蒸馍荤菜素菜尽饱吃,啥时放下筷子啥时下地。有的人家子女在外地工作,赶回来帮父母收麦,嫌在家做饭麻烦,就请麦客到附近饭馆吃炒菜,慢慢吃慢慢喝。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主家待麦客厚道,麦客也大方,结账时硬要少收钱,十分地客气。
这些年很少见麦客了,现在用收割机割麦,收割脱粒一步到位,人工收割的地块很少,用不了多少劳力。如今,麦子全部上场了,我仿佛看见麦客踏着或宽或窄的土路向西走去,追逐那黄熟的小麦。他们身后,飘荡着粗犷浑厚的民歌声:
“太阳下去了,
眼看天黑了。
想起娃他妈,
哎哟哟哟,
急急慌慌把路走错了。”
(作者简介:李洛发,陕西岐山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纪实文学《血火》,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
摘选自:文学陕军,版权属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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