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雷扬彧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轼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
是啊,为什么不离开呢?
两千多年后的我,望着幽壑密林,想着耳闻与亲历,也有这样的困惑。
虎
大队党支部书记姓“官”,村里人说,因姓得好,才当了官。不过这干干瘦瘦中年男子实在没有逐个丁点儿官相,你反复打量,细细挖掘,才发现只那对小而黑亮的眼睛里,显露出些狡黠和自傲。书记脸上更引人瞩目的,倒是一道大而长的疤,看得人遐思联翩。悄然问村里人,那人竟很不屑,道这是书记捕虎的光荣印记!说到“捕虎”,我们都诧异,很难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与威猛凶残的百兽之王联系在一起。终于,一散淡后生窃笑道:被老虎抓的!原来,那年捕虎器套住一只猛虎,大家先是惊恐,后喝彩雀跃,前去帮忙的书记,那时还是个愣头青,想就近擒虎,不想困兽犹斗,让他破了相。
原来,这儿曾有虎!
村里人对虎,津津乐道,可又全然不似好龙的叶公,每每讲起战战兢兢,若此时恰巧有大动静,一定魂飞魄散,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一年中秋夜,月光如银似水,柔柔地倾泻在路边高起的青石板上,那是村中公共休憩地,就在我们门前。我和姐姐坐在那闲聊,大队民兵队长正巧走来,他矮矮壮壮,长相挺讨喜,读过几年中学,约比我们长几岁吧,和我们很聊得来,大家叫他“阿才”。
阿才笑眯眯的,随即打趣道:“晓得你们坐的地方谁也坐过?”
我们不知他又要说什么村中典故。
姐姐顺势调侃他:“肯定是民兵队长大人坐过。”
阿才说:“我坐过算什么?老虎坐过!”
“吹牛!”我和姐姐异口同声地笑他。
阿才脸上的表情马上严肃起来,一本正派地说,“不骗你们。那年国庆节,我值班,正往这走,远远地看到石板上蹲着只黑乎乎的大家伙,我停下脚步细心一看,马上,吓得拔腿就往家跑。那是只老虎的后背,它身上的斑纹我看得清清楚楚。后来几天,大家都不敢出工。不过,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月色溶溶的山村,此刻静得出奇,寒气从我们的脚底,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我和姐姐都不由紧张地观望着那条通往村口的黑魆魆的路,我的心怦怦地乱跳,似乎就要看到那只隐藏在夜色中、正窥探我们的巨兽。
去公社,路上有许多岔道,我曾多次远眺过一条小路,听说是通往公社的一条捷径。它窄窄的,几近被荒草淹没,风吹草动,诡谲恐怖,显露出股凶险不祥之气。我晓得这多是惧怕心理在作祟。一次,来娣指着邻村一个中年妇女,悄然地对我说,她老公就是被老虎吃掉的。那天,她老公去赶集,出门迟了,就抄近路,结果再也没有回来。大家去找,终于在那条路上找到了他的东西,散落一地的箩筐、扁担和糠,还有一只鞋。不久后一天,我和来娣正好一起去公社,站在岔路口,来娣指着那条凶路,让我辨识,我总觉得,老虎好像还在那儿,匿于草丛中,虎视眈眈,守路待人。
这种奥秘失踪的事,村民认定是老虎所为。
来娣告诉我,她母亲居住的村子,老人常会说起解放初的那次虎患。
一年春耕插秧,父子俩干完一天的活,就一前一后往家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那是山间暮霭低垂的时分,喜欢聒噪的小鸟也归巢歇息,没有风,也没有雨,静悄然的。渐近村子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父亲发现,儿子怎样没了应对声,他回过头,身后空荡荡的,早已没有儿子的踪影,只要灰蒙蒙静得诡异的田畴与山野。那几日村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说最近有一只食人虎,悄无声息地掠食人。
这让人心惊肉跳的故事给我的教训是,以后一队人出行,要走两头。村里的女孩看我急急地往队伍两头钻,都笑,说现在很久没听说有老虎了,何况,老虎扑食人专挑两头的,因为那儿常常是妇女和孩子,他们的肉好吃。
的确,传说中的一只“神虎”就专爱袭击妇女与孩子。
那也是解放初期的事,我们村附近出没着一只食人虎。村里人说,老虎一旦吃了人,尝到甜头,就会大开杀戒,食人成性。这只虎不只吃山路上的人,而且闯入田间,吃正在干活的人。大家害怕,不敢出门,不敢下田。但时间长了,为生计,就硬着头皮,带着锣,相约同行,一群人干活,一个人放哨,那人一见老虎的踪迹,就死命地敲锣,锣声震荡山谷,老虎不敢轻举妄动,一时人虎相安无事。但最终老虎饿疯了,铤而走险。不久,它竟然对锣声习焉不惧,又开始袭击人。它匍匐在人们过往的路边,静静地守候,冷不防冲入行进的队伍,在人们惊惧的眼神与绝望的呼喊声中,将小媳妇、大姑娘生生地撕咬走,顷刻间,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消失在山野里。弄得村中年轻的女性不敢出工,但间或还是有人在家人的陪伴下回娘家,走亲戚。怪了,那虎虽常常饥不择食,但似乎能分辨性别和年龄,遇人多,它就专挑妇孺下口。
有很长一段时间,全村上上下下,人心惶惶,不知灾难什么时候会降临到本人的头上。后来,村民请来猎人,那人带着家眷四处漂泊,以捕猎为生,尤其擅长猎虎,他们是长汀人。来顺昌后,曾帮其他村杀死过老虎,是当地盛传的猎虎高手。这猎人开始用了很多方法诱捕,可老虎终不上钩,而且从不与他正面遭遇。好在这猎人有胆量也有耐心。村里人说,在请长汀猎人之前,村民不是没请过其他的猎人,可他们久候老虎不至,就说老虎走了;有的听传言,闻飒飒风声,就腿软,手软,端不住枪,一味说,那是神虎,不能碰。那虎似能识破村民小伎俩,愈发变本加厉,杀戮愈加残暴血腥。
听说长汀猎人整整守候了近十天,他在老虎最常出没的地方,爬到一棵大树上,一天天地等,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像扎了根一样蹲伏在树上,不惧不急。那段时间,按他的要求,村民们静居家中,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出门。狡诈的老虎终于得到了耐心,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四处逡巡寻食,结果一天夜里鬼使神差地撞到了长汀猎人的枪口上。
精疲力竭的猎人让村里的人去抬死虎时,多少村民喜极而泣,村中长者更是拉着猎人的手,千恩万谢!猎人描述枯槁,蓬头垢面,神情恍惚,也不答礼,只喃喃道:从没见过,从没见过……两眼都喷着火,杀气腾腾,瞪得我手都抖,开了好几枪才打死,从没见过,从没见过……猎人眼中余悸久久难消。
村民剖开老虎的肚子,发现竟然有金戒子和金耳环,我弄不懂,这是实情,还是刻意渲染。故事的结局很凄惨,不久后,猎虎的一家人,都死于瘟疫。老人们说,那是冒犯了神灵,他猎杀的是神虎。我很不喜欢那样的结局,那乡野猎人在我心中不逊于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的良吏,是为民除害的人中豪杰,虎是兽,怎样能与人杰相提并论,更何况是嗜血成性的恶虎?慨叹猎人一家的不幸,心中满是悲凉。我默默祈祷,愿天下好人一生平安!
那时,走至岔路口,总觉得同行者似乎就要开口:那是……因之,行走山间,碧空晴日,惠风和畅,满目苍翠,本应赏心顺眼,却常有危机四伏之感,以致风声鹤唳,便倏然而惊……
虎,不愧是百兽之王,山林霸主
熊
同是猛兽,体态憨憨的熊,似乎没有老虎骇人。村子深藏在高山密林中,地势虽高,却处亚热带,常年雨量丰沛,林茂木秀,各种野花和野果,俯拾即是,这给熊提供了不尽的食物。刚来时,看集市上卖熊掌很惊讶,以为是千载难逢的。
一天收工回来,听说有人打到熊,一村的人都很兴奋,饭也顾不上吃,力争上游地朝村口涌,我便想起了“倾国、倾城”这俩词语,那天真可谓“倾村”,人人翘首引颈,朝知情人指点的山路望去。
天越来越黑,连山的剪影都溶化到夜色中时,突然有人叫起来,看!极目远眺,只见黑天鹅绒般的夜幕上闪烁着璀璨而游动的金色饰片,一点、两点……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在孩子们的喝彩声中,猎熊的村民们如凯旋的英雄,趾高气昂地抬着熊,举着火把进村了。
其实,真正去猎熊的只要一两个人,只是他们打到熊后会回村叫亲朋好友去抬。打猎自然用的是土铳,虽说是枪,可我觉得它和长矛大刀没有多大区别,因而,没有十二分的胆量,是绝不敢贸然行事的。
村里的人常告诫我们,千万别靠近带小熊的母熊,弄不好,要出人命。我们邻村就有一个年轻媳妇,其脸丑陋不堪,满是伤疤,听说是挨了母熊一掌。那天她上山挖笋,正专心致志地低头在竹林间找寻时,一只大熊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正要跑,不想熊拦住她的去路,紧接着朝她的脸上就是一掌,她痛得尖叫着倒地,向坡下滚去,那熊还不依不饶,同伴们大叫起来,一个小伙子抄起扁担毫无惧色地冲向熊,劈头就打,大家都来帮忙,七八个壮汉呐喊着一起扑向熊,喊声震得地动山摇,熊先是一愣,大约想想寡不敌众,便不再恋战,转身走了,这时大家看到了大熊身边的小熊。那天真险!叙述者说,要不是领头那小伙子是那女子丈夫的结拜兄弟,要不是那天人多,她准没命了;就那么一掌,她就昏死过去,大家吓坏了,急忙把她抬到县城,真真是捡来的一条命。
我不知,熊是不是喜欢突然出现在人的面前。邻村的知青说,那天他和大家上山砍柴,林深路隘,阴暗潮湿,他跟着前面的人,走着走着,前面的人不说话了,似乎站在那等他,对着幢幢黑影,他说:“别等,你们先走!”突然,他觉得不对,定睛一看,那哪是人,是一只站立的熊,他吓得撒腿就跑。事后,他心不足悸地告诉我们,近视眼进山太不方便了。
熊抬进村自然是进主猎手的家,拆下的门板早已架在厅堂上,火把插得满墙都是,那情景好似《林海雪原》中坐山雕的百鸡宴会厅。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近看熊,虽然它已不是活物,可还是怯怯的,孩子们从我身后挤进去,大胆地用手触碰那只庞然大物,摸它的头,摸它的掌,摸它胸前的白条纹……一时间,厅堂里笑语喧哗。为显示本人的奇功伟业,每个猎主都不会拒绝参观,不一会儿,在人们赞赏而羡慕的目光中,宰杀开始了,随着出售熊肉,熊肉一元钱一斤,依当时的物价,不便宜,熊掌、熊胆等,他们会拿到集市上去卖。
一次,我和来娣上山捡板栗。野生的板栗树多在大山里,离村远。秋风起,板栗落,那天正捡得衰亡,来娣悄然地对我说:“那边有头熊。”我吓得慢慢直起腰,屏住呼吸,似乎不远处确有一黑影,我哪敢细看,急随来娣轻手蹑脚,迅速逃离。遇事一向从容的来娣,那天也有些慌不择路,峻峭的坡,阴森深邃的谷,扎人的杂木林……都无法牵绊我们的脚步。我们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脑中就一念头:快逃,越远越好!可跑了很远,狗熊那巨大的黑影似乎仍在眼前晃动。估计那日我们侵入了熊的地盘。
毕竟我们村的人不是以狩猎为生,猎杀熊只是个别人改善生活,添加收入的偶尔行为。熊一般不侵扰人,善良的村民常常和它们和平共处。月光好的秋夜,山边人家,常能看到熊,它们漫步在挨着村子的山林中,为储备过冬的食物,正满山遍野地寻食,也许容貌还笨拙得可爱呢!
熊嘛,似乎有些像仗剑行走江湖的侠客。
野猪
和熊比,村民更怕野猪,更恨野猪,以致必欲除之而后快。
山里的野猪太猖獗,它们糟蹋庄稼,不论是旱地,还是水田都很难幸免。我起初以为它们喜欢旱地里的地瓜、花生等,可夏收时节你去看看,那成片成片熟透的水稻倒伏在烂泥浆里,让人看了心痛,我不知野猪要干什么,难道非要到水田里打滚戏耍吗?!
它们破坏物质文明,劣迹斑斑;破坏精神文明,更是罄竹难书。
不少野公猪作风败坏,身边妻妾成群还不满足,总以为家花不如野花香,常常偷偷来到村边寻族外野花,与村中母猪打情卖俏,耳鬓厮磨,怎一个“腻”字了得。因母猪能产仔,故得村民优遇,多被放养,它们整天在村里村外瞎逛荡,于是,养母猪的人家,一到母猪分娩就提心吊胆,有多少户人家,面对酷像其父的小猪,欲哭无泪。我们倒猎奇,听说哪家的母猪生了小野猪,就跑去看,那些家伙可精神了,头尖、嘴长,毛也长,色棕黄,还有条纹,眼睛贼亮,见我们知青围着小猪评头论足,村民以为我们稀罕,笑着说:“你们喜欢,抱几只去养!”我们忙婉言谢绝,其中不知谁小声嘀咕:“清炖可能味道不错。”
在村民心目中,野猪是典型的“莽汉”。猎猪,没有十分的把握,万不能开枪,这是村民心中铁的定律。村里的人常打野猪,但他们很少跟它们短兵相接正面接触,听说,野猪受伤后,会发了疯地攻击人,其凶恶、残暴决不在老虎之下。
野猪如此作恶多端,加之,它们吃山上百草,尝林间百虫,虽皮糙肉厚,但味道鲜美,因之,队里鼓励村民猎杀它们。村民在野猪常出没的路径安触碰击发的土铳,用这种方法他们还真打了不少野猪。阿招姑父,是猎猪能手,他的家也因而在村中富有起来,我们知青常到他家去借用缝纫机,那可是村中独一的一台,每次他的妻子总是很热情地招呼我们。很不幸,一次阿招姑父被本人安装的土铳击伤,伤在腿上,后来截了肢,阿招老对我们说:“他怎样就忘了本人在那里装了土铳!”我很同情他,后来他到城里装假肢,就住在我家。
野猪实为地地道道的泼皮无赖,十足的流氓!
两千多年前,那位公公,丈夫,儿子都死于虎口的妇人,回答孔子的询问仅三个字:“无苛政。”,孔子对子路说:“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
如此野兽出没,危险重重的莽荒之地,我们那村民却世世代代不离不弃,又为什么呢?
或许不能仅仅用无苛政来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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