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芮被她妈扯着一起搬到老郑家，老郑刚拉开门，乔芮藏在手心里的石块就狠狠朝老郑砸过去。
毫无防备的老郑被砸个正着，额头立即冒出血来。
乔芮妈气得抬手想打她，她倔强地站着，不躲不闪。
最初还是老郑劝乔芮妈说，孩子还小，没关系。
老郑是在乔芮学校门口卖牛杂的小老头，瘦弱矮小，沉默寡言。他长得也挺磕碜，不但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还瘸了一条腿，走路一拐一拐的。
乔芮班里有几个调皮的男孩子，经常跟在老郑身后学他走路，还耻笑他像阴沟里的老鼠，灰扑扑的。
如今，这样的老郑成了乔芮的继父。
乔芮还记得本人爸在世时，高挑秀丽的妈妈，总喜欢穿着长款毛衣配阔腿裤，涂着鲜艳的口红，端庄大气。
每次开家长会，乔芮都会因为有这么一个精致的妈妈，收获很多羡慕的目光。她无法接受，她妈竟然嫁给老郑这样的老头儿，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夜里，乔芮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她想她爸，想从前那个温暖快乐的家。
乔芮听到房门被推开，立即闭上眼睛装睡。
她感觉到她妈坐在她、床边，悄悄摩挲着她的脸。虽然她没有睁开眼看，但她晓得她妈在哭，无声地抽泣。
不断到妈妈离开，乔芮都保持着同一个姿态装睡。她手里捏着一张巴掌大的照片，是她父母的结婚照。
乔芮爸长得高大英俊，又是吃公家饭的，父母感情很好，乔芮从小就是同龄人羡慕的对象。
爸爸不测去世时，乔芮对死亡还没有太深的概念。她看到妈妈瘫在床上，披头分发，涕泪横流，歇斯底里地嘶喊着要跟她爸一起走。
这一幕着实吓坏了乔芮，她从来没见过她妈这么狼狈可怖的容貌。
2
家里顶梁柱倒了，境况一日不如一日。乔芮妈的身体时好时坏，三天两头进医院。她领了一些串珠花的手工活在家里做，挣的钱勉强能支撑温饱。她还憔悴得可怕，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再也找不到已经风姿绰约的样子。
乔芮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她跟着邻居们学会了做饭洗衣服，学会了照顾本人和母亲，学会了独自面对生活中的各种难题。
乔芮晓得妈妈困难，可困难带来的冤枉再多，也敌不过妈妈要嫁给老郑的冤枉。老郑他......怎样配？
老郑每天四五点就起床，去农贸市场买新鲜的牛杂回来，洗切炒炖。一番忙活下来，天色已经大亮。
他的三轮车上摆着两个蜂窝煤灶，灶上坐着两个小砂锅。牛杂被切成小块，用竹签子串成一串串放在小砂锅里，泡在大料熬成的酱汁里。浓油赤酱的牛杂汤在蜂窝煤灶上小火煨着，空气里全是诱人的香味。
预备好后，老郑用完好的那条腿先爬上三轮车，残缺的右腿艰难地踩上另一只脚蹬，然后弯下腰，奋力踩车。
每次看到这一幕，乔芮都会狠狠撇过头去。跟她爸比，老郑显得又邋遢又猥琐，她真想不明白她妈图老郑什么？
冬日的清晨，风刮在身上湿冷入骨。老郑讨好地跟乔芮说，反正顺路，让她坐本人的三轮车去学校，还能凑近煤炉暖和一点。
乔芮坚决拒绝了。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和老郑一起出现，更不想让别人晓得老郑是她的继父。
几次下来，老郑在学校便识趣地假装不认识乔芮。
有一次下暴雨，学生快走光了，老郑在学校门口左等右等，迟迟没看到乔芮出来，他焦急地带着雨具跑去教室找她。这一幕被其他同学看到了，第二天所有人都晓得了学校门口卖牛杂的老郑是乔芮的继父。乔芮拼命维持的最初一点体面，被当众狠狠撕了下来。
乔芮哭着对老郑吼，再也不想看到他。
乔芮妈大喝一声：“够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就是你爸！”
乔芮悲愤地脱口而出：“他不是我爸，我爸死了。”
乔芮妈抬手想打她，手掌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乔芮看她妈抹眼泪，也不敢造次了，蹑手蹑脚地回了房间。只是她心里更恨老郑了。
3
中考报意愿时，乔芮报了离家最远的高中，选择住校。她拼命学习，想要逃离老郑，逃离这个让她觉得耻辱的家。
高二时，乔芮发现母亲越来越不对劲，她常常眼神呆滞、没有焦距地看着某个地方，唤她也没有反应。每次乔芮回家，她妈都要说，老郑是好人，要她跟老郑好好相处。
她妈笨拙地活跃气氛，努力想营建出一种和谐美满的假象，可惜乔芮从来不肯配合。
乔芮上了高三，每天泡在书山题海里，对她妈的关注少了。她无意间发现，她妈的记性越来越差，不记事、不认人，做事颠三倒四。
又是一次下暴雨，雷声轰鸣。乔芮突然发现正在洗澡的妈妈，一丝不挂地从浴室里冲出来，嘴里嘟囔着什么，头也不回地扎进雨夜里。
乔芮吓坏了，跟着追出去。
后来乔芮才晓得，她爸就是在这样的雨夜遭遇电击去世的。每次遇上雨夜，她妈就疯狂地跑出去。
乔芮这才晓得，她爸的去世给了她妈毁灭性的打击，她妈努力逼本人坚强，但不断被丈夫呵护得无微不至的她，柔弱得无法承受生活的残酷。
她妈的天，塌了。
乔芮不顾老郑的反对退了学，每天陪着她妈。但她妈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常常披头分发，嘴里发出瘆人的笑声，嘴里啃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每当妈妈偷跑出去，乔芮看到其他人恐惧、嫌恶、害怕的目光，都觉得比将她本人剥光示众还要难受难堪几万倍。
妈妈去世时，乔芮就在现场。
她亲眼看着她妈抢了水果摊上一个西瓜，慌不择路地冲向马路，被一辆刹车不及的货车碾压成一摊血肉模糊的肉酱。
那一刻，乔芮觉得她的天也塌了。
4
妈妈丧事过后，乔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老郑家。她常常想起她妈叮嘱她说，老郑是好人，要跟老郑好好相处。她心想，也许她妈那时就晓得本人的情况不太好，才找上了老好人老郑，想将她托付给老郑。
可是她情愿在她妈生命的最初光阴里，两母女相依为命地度过，而不是让老郑取代她爸的位置。
老郑拦着乔芮不让她走，说会供她读大学，让她好好念书。
乔芮冷笑：“靠你走街串巷卖牛杂供我读书吗？我不稀罕！”
乔芮走了，她跟着同村一个小姐妹去了大城市打工。没有学历，没有经验，她只能进电子厂做厂妹。
那个肥胖的主管，色迷迷的目光经常流连在她的胸部。
没日没夜地加班，省吃俭用地攒钱，一个月下来，积蓄抵不过别人的一顿饭钱。
乔芮的心理慢慢失衡，不甘与不服就像一条毒蛇，总在夜深人静时，突然窜出来咬她一口。
乔芮有了男朋友，那男人是附近一个混社会的混子。在她被主管猥亵时，是这个男人替她出头，教训了那个色鬼一顿。在她交不起房租，被房东半夜撵出来时，是这个男人收留了她。在她生病却没钱看病时，是这个男人背她去医院。
在这个薄情的世界，想要好好活着，真的太难了！她贪恋这个男人的好，不想再活得这么狼狈无助。乔芮以为，从离开老郑家那一刻起，她跟老郑就再无干系了。她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座城市里遇见老郑。
她坐在男人的摩托车上等红绿灯时，无意间往旁边一瞥，撞入视线的是一辆熟悉的三轮车。
老郑竟骑着他的三轮车追到这里来了？乔芮好像见鬼一般，迅速拉下头盔的茶色挡风板遮住脸。
信号灯闪烁时，乔芮看到老郑整个人就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弯月弓，蓄势待发。绿灯一亮，他俯下身去蹬车。车轮的每一个轮回，他都要将腰背压成深深的弧形，才能让残废的右腿够得着脚蹬。
摩托车很快超越了老郑，老郑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乔芮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一刻她觉得心里难受极了。
5
老郑到底是寻着了乔芮。
乔芮跟男人在大排档吃夜宵时，老郑不晓得从哪里蹿出来，两手像铁钳一样钳住她的手腕，嚷嚷着要带她回家。
一番撕扯推搡后，老郑被男人狠狠踹倒在地。男人暴怒地喝骂：“你这个死乞丐，敢碰我的女朋友？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跟踪她好几天了！”
乔芮发现蜷缩在地上的老郑被男人拳打脚踢，鼻血滴出来他也不躲闪，只死死盯着她。
这一刻的老郑，又脏又邋遢，真的很像一个乞丐。
乔芮在老郑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她哭着求男人，别打了。
乔芮带老郑去快餐店吃饭，又给他塞了一些钱，让他吃饱赶紧回去。
老郑扯着她不放，让她回去念书。
乔芮气急败坏：“你又不是我爸，凭什么管我？”
老郑也吼：“你的名字在我户口本上呆一天，我就能管你一天！”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先妥协。
老郑说：“乔芮，我晓得我没本事，没能耐，给你丢脸了。但是你妈嫁给我，我就拿你当亲闺女。你跟着那人是没有未来的，你爸妈要是晓得他们的宝贝闺女这样......这样跟着一个男人瞎混，他们的心该多疼啊！”
这一句话，霎时逼出了乔芮的眼泪。
老郑的眼圈渐渐红了：“我也有女儿，她跟你一般大。我总想着她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人对她好。父母不在身边，有没有人护着她。我就想着我对你好一点，没准儿老天开恩，也让我女儿遇上好人......”
乔芮这才晓得，老郑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瘸子，他也有过幸福的家庭，有妻有女。
老郑的女儿五岁时被拐卖，他妻子承受不了打击跳河了。他骑着三轮车深居简出卖牛杂，一路寻找女儿。寻亲途中，他数次死里逃生，被人打劫过，脸上多了一道疤。他还遭遇车祸，废了一条腿。
但是他的女儿，不断没有音讯。
老郑说：“我晓得你妈利用我，但是我情愿被她利用。要不是逼不得已，谁舍得把本人的孩子交给别人？哪个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闺女，跟我回家吧，别让你妈在那头也不安心。”
6
乔芮跟着老郑回家了，按部就班地读书，顺利考上大学。
老郑对她说：“你要是不想再见到我，以后不用回来了，我会供你的读书费用到你毕业。”
乔芮横他一眼：“你别想赶我走！你答应我妈要照顾我，就不能半途而废。”
已经，她的确是瞧不上老郑。老郑跟她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与其说她仇恨老郑，不如说她是无法接受已经幸福美满的家庭分崩离析，无法接受已经那个活得像小公主一样的本人，变成得到父母的孤儿。
因为无法接受，才迁怒于老郑这个无辜的老实人。
乔芮带老郑一起去上大学，两人在学校附近租了房，没课时乔芮就去帮老郑卖牛杂。
有一次老郑得病住院，还惦记着出摊子卖牛杂。乔芮没好气地将他按回病床上：“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少出一天摊子能怎样样？我帮人写论文挣了一些钱，你别操心！”
老郑说：“摊子不能停，我女儿最爱吃我做的牛杂，我就想着万一她想起牛杂，说不定会回来找我呢。”
乔芮怔住了，心里难受得要命。
老郑出院后，乔芮带他在全国打拐DNA系统里录入材料，帮他寻找女儿。
老郑常常幻想着如果找到女儿会怎样样，乔芮看他每次说起女儿，脸上都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她心里酸酸的。
她希望老郑能得偿所愿，但心里也有些失落。
7
一年后，老郑真的找到了他的亲生女儿小颖，听说小颖也不断在寻找亲生父母。
乔芮陪着他去见小颖。老郑抱着小颖，激动得两手哆嗦，涕泪横流。
乔芮也红了眼圈，她边给老郑擦去鼻涕眼泪边说：“差不多行了，别让人笑话。”
一场骨肉重逢的催泪大戏，在场的人都哭了，可乔芮敏感地发现小颖的表情有些生硬。
过后，两家人断断续续接触过几回，乔芮总觉得小颖对老郑的热情里夹杂着一丝勉强。
中秋节前几天，老郑让乔芮给小颖打电话，说中秋节是小颖亲妈的忌日，问问她有没有空一起回乡下拜祭一下她妈。
老郑听说小颖要亲身过来跟他商量，欢喜得两手都不晓得该怎样放，焦急忙慌地要出门去买菜。
乔芮按住他，说她去。
老郑叮嘱她再买点水果，捡好的买，别心疼钱。
乔芮拎着菜和水果回来时，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小颖尖利的声音：“你以后别再联系我了，就当你没有我这个女儿。”
乔芮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小颖还在哭：“我婆家嫌弃我家条件差，不让我跟男朋友结婚。我本来想着，或许我亲生父母的经济条件比较好，这才寻亲。没想到你比我更穷，我......我是没有能力给你养老的，你别赖上我。”
乔芮再也听不下去，她推门进去：“你真看得起你本人！他不稀罕你养老。”
小颖羞愧地看了老郑一眼，一败涂地。
老郑垂着头，表情木然。他从沙发上强撑起身体，慢腾腾地挪回房间，整个晚上都没有再出来。
8
第二天，乔芮做好早饭，去喊老郑吃饭。她推门进去时，看到房间里空空如也。
她莫名有点心慌，赶紧给老郑打电话。
电话好一会儿才接通，乔芮高声问他在哪里？
老郑那边很吵，吭哧半天才说：“晓得她还活着，过得好好的，我就知足了。下半辈子我就好好享福，再也不用惦记着找她了。”
乔芮厉声喝问：“你到底在哪里？”
老郑沉默。
乔芮听到有车站报时的声音，立即挂断通话，飞奔出门。
她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车站将要回老家的老郑截住了。可执拗的老郑坚持要走，不肯跟她回家。
乔芮想到这些年两人相依为命，不是父女胜似父女，他是她张惶孤苦时独一可以依靠的人，忍不住哭了。
老郑的脚步顿住了，他有些无措地解释：“找到女儿，我的心愿就完成了。你再过几个月就毕业了，带着一个老头子，你的日子怎样过？”
乔芮晓得，老郑这是认命了。他的女儿，人虽然找到了，但心再也找不回来了。他们之间的血缘亲情已经被时光斩断。
她心里觉得无比酸楚。这个善良的老头，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他不想亲生女儿为难，打算离开这里再也不相见。他也怕给她添麻烦，坚持要退出她的生活。
乔芮不由得呜咽道：“老郑，我没爸没妈了，现在你也不要我了吗？”
老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霎时也红了眼
乔芮抬手抱了抱他：“以后我们好好过，回家好不好？”
不晓得过了多久，老郑才重重点头：“好。”
乔芮晓得，她和老郑都曾不愿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想要找回过去的美好，但都失败了。
她答应跟老郑回来时，就认命了。不断想不开，只会像她妈那样钻牛角尖，最终走向绝路。
如今老郑选择放手，也是放弃心底的执念，认命了。
有时候，认命不是因为妥协，而是给本人另辟一条生路。与其愤懑地诘问命运为什么，不如放下执念，安然接受。
幸亏，老郑还有她，她还有老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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