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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比杜十娘好一万倍的风尘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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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贾观奇】

北宋末年,天下大乱。汴梁城(今开封)外安乐村居住一人,姓莘名善,娶妻阮氏,开了个粮油杂货铺。莘善年过四旬,只要一个女儿,小名叫瑶琴。从小就生得眉清目秀,天资聪明。七岁送到村学中读书,十岁便能吟诗作赋,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更学习女工,飞针走线,无所不能。莘善因为膝下无子,要招个女婿来家养老。只因女儿太过出众,求亲者虽多,都看不上眼。不幸赶上金人入侵,攻下京城,劫走了徽、钦二帝。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城外百姓,一个个闻风丧胆,携老扶幼,弃家逃命。莘善也领着媳妇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背着包裹,跟着逃难“大军”,结队南逃。

逃难路上,金兵没遇到,却碰上一队打了败仗的官兵。这些官兵连土旁墓地里勉强过了一夜。第二天晚上,再出外看时,只见满眼风沙,路上尽是死尸。一起逃难的人,都不知往哪里去了。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又不认识路,只能往南而行。约莫走了二里地,看见前面有一处土房,走到近处一看,却是一间破败的空屋,主人显然逃难去了。瑶琴坐在土墙下,又痛哭起来。

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走过,那人姓卜名乔,是莘善家的邻居,平素是个游手好闲、不守本分的家伙,人称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一个人走到这儿。瑶琴一看是本人邻居,分明像见了亲人一般,问道:“卜大叔,你看到我爹妈了么?”卜乔心中暗想:“昨天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这是老天专门给我送饭呀!”便撒个谎道:“你爹妈找不到你,急坏了,往南去了。临走前还吩咐我说,‘如果见到我女儿,一定带回来,重重谢我。’”瑶琴合理无可奈何之际,毫不怀疑,跟着卜乔便走。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分些给瑶琴吃了,吩咐道:“你爹妈是连夜往南去的,过江到建康府(今江苏南京),我们现在就往那儿去,这一路上我就假装把你当做女儿,你权且管我做爹。”瑶琴答应。一路风尘仆仆,到了建康府。听说金国兀术四太子,带兵渡江,马上就要杀到建康,这里也不安宁。又听说康王已经在杭州即位,改名临安,于是跟着逃难的人群,跑到临安地界,暂且在旅店住下。也幸而这个卜乔,从汴京到临安,三千多里地,带着莘瑶琴,身上藏着的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穿的外衣,都脱下来算了店钱。卜乔让莘瑶琴在店里待着,自己出去四处打听。听说西湖上有个妓院王九妈家要买养女,便把她带到店中,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很是中意,答应给卜乔50两银子当财礼。卜乔收了钱,将瑶琴送到王家。对九妈说:“瑶琴是我亲生女儿,从小知书达礼,不幸沦落到你们风尘人家,一定要慢慢教导,她自然顺从,千万不要用强。”而在瑶琴面前则说:“九妈是我至亲,我先把你寄养在她家,等我打听到你爹妈的下落,再来接你。”

且说王九妈新买了瑶琴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给她全身上下都换上新衣服,藏在曲楼深处,天天好茶好饭,好言好语,就等将来成为妓院的摇钱树。瑶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又想起爹妈,哭着问九妈:“卜大叔怎样不来看我?”九妈道:“哪个卜大叔?”瑶琴说:“就是把我带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九妈道:“他说是你的亲爹。”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偶遇卜乔,和他一起来到临安的事,细述一遍。九妈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我索性与你明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到我家,得了五十两银子早走了。我们是靠卖身挣钱的人家,虽有三四个养女,没一个出众。我看你生得齐整,把你当做亲女儿对待。等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瑶琴闻听,才恍然大悟被卜乔欺骗,放声大哭。九妈反复劝解,总算止住哭声。从此九妈将瑶琴改名叫王美,家里人都唤她为美娘,教她吹弹歌舞,无一不精。转眼长到一十四岁,益发鲜艳。临安城中那些富豪公子,莫不闻名前来,备厚礼求见。也有那假装清高的,听说美娘诗书画皆精,便来求诗求字的,门庭若市。坊间不叫她美娘,都管她叫花魁娘子。

王美有了如此盛名,就不断有人来跟九妈谈价包养她。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这个女儿视做瑰宝,待价而沽。又过了一年,王美十五岁了。古代娼家有个规矩:十三岁接客太早,叫做“试花”,都是那些爱财的老鸨所为;十四岁叫做“开花”,不早不晚;到了十五岁就叫做“摘花”,有点儿过时了。临安城里这些放浪子弟,难免有些风言风语传出。王九妈听到这些传言,怕坏了自家“名声”,就劝美娘接客。美娘哪能答应,放出话来:“要我接客,除非见了我亲生爹妈。他们同意,我才没二话。”王九妈心里这个气呀,又不舍得难为她,就这样又耽搁了好些时候。

却说临安城有个金二员外,家中巨富,情愿出三百两银子买美娘初夜。九妈等到这么个肯出大价钱的主儿,岂能放过,晓得跟美娘商量也没用,于是心生一计。正赶上八月十五日,九妈假意请美娘到西湖看潮,在游船上吃酒,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扶回家,扔到床上,早已不省人事。九妈亲身上手,把美娘脱得精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轻薄。美娘痛醒过来,为时已晚。

五更时分,美娘彻底酒醒,晓得中了老鸨奸计,破了身子。自叹红颜薄命,起来穿了衣服,倒在床边竹榻上,暗自垂泪。此时金二员外也醒了,腆着脸又来亲近她,被美娘劈头盖脸抓出几道血印,好生没趣,捱到天明,早早起身对九妈说声:“我走了”,径自出门。九妈赶紧上楼,只见美娘侧卧在竹榻上,泪流满面。九妈连声赔不是,美娘只是不开口。哭了整整一天,茶饭不沾,滴水未进,从此托病不肯下楼。九妈心中焦燥,无计可施。

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刘四妈,能言快语,何不让她来劝劝这个倔丫头?刘四妈听说这事儿,哈哈大笑,“老身这张嘴,能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九妈道:“要真能说通,我这个当姐的情愿给你磕头。你先多喝几杯茶,省得一会儿话说多了口干。”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张嘴,就是从现在说到明天,还不干哩。”让王九妈领着到了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悄悄叩门,叫声:“侄女!”美娘听出是刘四妈的声音,便来开门。四妈靠桌坐下,看见桌上铺着一幅细绢纸,才画了个美人的脸儿,还没上色。四妈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我九姐不晓得哪辈子积的大德,遇到你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就是堆这儿几千两黄金,满临安城走遍,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个!”美娘道:“您可别笑话我了!今天是什么风把姨娘您给吹来啦?”刘四妈道:“老身早就想过来看你,只是家里事多,没腾出功夫。听说你梳弄了,今天特地抽空来给你道喜。”美娘猛然听到“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头不再说话。刘四妈把椅子往美娘身边挪了挪,拉着美娘的手说:“像你这般怕羞,如何赚得了大主儿的银子?”美娘反问:“我要银子干什么?”四妈道:“我儿,就算你不要银子,做娘的花钱买了你,好吃好喝养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捞回本钱?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九妈家就有几头烂蒜,哪一个能比得上你的一个脚趾头?一园瓜,就你是个好瓜种。你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也要识些轻重。听说你自从梳弄之后,一个客人也不肯接,都像你这样,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呀?做娘的抬举你,你也要给她争口气,别让那几个傻丫头讲究。”美娘道:“让她们讲究去,我怕啥!”刘四妈道:“啊呀!讲究还是小事,你可晓得娼家门户中的规矩吗?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女儿,比如你,分明是置了一处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都能长大;到了梳弄后,便是田产成熟,指望钱马上到手。恨不得天天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美娘道:“我不做这样的事!”刘四妈掩口轻笑道:“你不做这样的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只要妈妈做主。做女儿的若不依她,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她的道儿。我九姐一向不难为你,就是怜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生惯养,在意你廉耻,保留你体面。刚才她跟我说了好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盘不嫌重,心里老大不高兴,才叫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肯,惹她性起翻脸,动起手来,凡事就怕起了头儿,打习惯了,早一顿,晚一顿,那时你熬不过,还得接客,却不把你的千金声价弄低微了?还要被众姊妹笑话。依我说,你现在是吊桶落在人家井里,挣不起了。不如欢欢喜喜,大家舒服,本人也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女儿,误落风尘,如果能得姨娘相助从良,胜造九级浮屠。”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有志气的事!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况且你身子已被人玷污过,就是今夜嫁人,也叫不得黄花闺女。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的命。你九妈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衬她几年,挣过千把银子,她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即便从良,也要找个好主儿。你如今一个客人也不接,晓得哪个该从,哪个不该从?不如趁年少貌美,答应妈妈做事,本人积累一些私房钱,免得日后求人。过个十年五载,遇着那知心向意的,到时老身情愿给你做媒,好模好样嫁过去,可不两全其美?”

美娘听到如此说词,浅笑不语。刘四妈晓得说动美娘心了,见好就收,起身告辞。王九妈正趴在门缝偷听,美娘送刘四妈出房,迎面撞见九妈,满面羞惭,转身进屋。王九妈领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刘四妈道:“侄女十分固执,被老身左说右说,一块硬铁眼看要熔成热汁。你如今快快寻个肯买单的主儿,她必然肯就,那时妹子再来贺喜。”王九妈连连称谢,当即备上好酒好菜款待,一醉方休。

再说王美娘听了刘四妈一席话,越想越有理。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算一步,不再拒绝接客。从此,王九妈家门庭若市,每晚白银十两,一众放浪子弟还怕排不到位。王九妈赚得盆满钵满,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一时也寻不到。

话分两头。却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十三岁上就被父亲卖了。朱十老正好没有子嗣,老伴也没了,把秦重当亲儿子看待,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光阴似箭,不觉四年不足。朱重长到17岁,生得一表人才,尚未谈婚论嫁。

一天,朱重到外面去卖油,很快卖完了。正是天气晴明,游人如蚁。朱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水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风流子弟,往来玩耍。朱重走累了,将担子放下,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突然看见旁边一户人家,面湖而居,金漆篱门,朱栏内一丛细竹。正巧有三四个男子从门里出来,后面一个女子相送。朱重不看便罢,一看就呆住了。只见此女子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看得朱重身子骨都酥麻了。他是个老实孩子,也不太晓得烟花柳巷是咋回事。正疑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妈妈,后面跟着一个小丫头。那妈妈一眼看见卖油担,喊道:“方才说要去买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小丫环取了油瓶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朱重才回过神来,回道:“没有油了!要用油时,我明天送来。”中年妇女见这个卖油郎年轻老实,相貌奸诈,遂吩咐道:“我家每天都要油用,你要是能送来,这生意就照顾你了。”朱重马上回答:“承蒙妈妈不弃,不敢有误。”中年妇女与小丫环说笑着进院了。朱重心中暗想:“这妈妈不知是刚才那个小娘子的什么人?我每天能到她家卖油,别说能赚钱,就是能饱看那女子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挑担起身,怏怏而去。

没走多远,见临河有一个酒馆。朱重很少喝酒,今天见了那女子,相思成灾,于是走进酒馆,将担子放下,拣个独桌小座坐下。酒保问道:“客官是请客,还是独酌?”朱重反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保道:“那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家住在那儿。”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是什么人?”酒保道:“不消说,她就是王九妈家最有名的花魁妓女,叫王美娘。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要十两白银,才能和她同眠同宿一宵呢。当初王九妈家住在涌金门外,齐衙内爱恋她,半年前,把这花园借与她家住。”朱重听说是汴京人,触到了思乡之情,爱慕更添加了一倍。越想越放不下,喝了几杯闷酒,付了酒钱,挑担出门,一边走一边心里慨叹:“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流落于娼家,实在可惜!”又痴想起来:“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朱重当晚就想好:“从明天开始,假如我一天攒一分银子,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天攒二分,只用一年半;假如再多攒些,一年就差不多了。”。这一夜翻来覆去,心中牵挂着美人,哪里睡得着。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爬起来装了油担子,煮早饭吃了,匆匆忙忙到王九妈家里去。到了门口不敢进去,往里面观望,正巧王九妈出来买菜,看见朱重,笑道:“果然是个奸诈人,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朱重也不计较价钱。王九妈很高兴,说:“这瓶油只够我家用两天,以后每隔一天,你就来送油,我就不到外面去买了。”秦重连声答应,挑担出来,只恨这回没看见花魁娘子。转念又想,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

却说朱重到了王九妈家很多次,家中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没一个不认得这个“朱卖油”。时光如梭,不觉一年不足。日积月累,朱重已经攒下了一大包散碎银两,到附近银铺里一称,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好一十六两,上秤便是一斤(古代一斤为十六两)。秦重心中欢喜:“除去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资,还不足呢。”当下兑足十两,铸成一个足色大锭银子,再把其余铸成几小锭。出门又买了新鞋新袜,一顶簇新的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点几根香,薰了又薰。第二天早早起来,打扮得整划一齐,把银两藏在袖中,直朝王九妈家走来。

一路上好不高兴,等到了门口,却又羞愧起来,想道:“我经常挑了担子到她家卖油,今天忽然这副容貌前去,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了出来,见是朱重,便道:“朱小官人今天怎样不做生意,打扮得这般齐整,要去哪儿呀?”

事到临头,朱重只得上前作揖,王九妈打扮,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我家哪个丫头了,虽然不是个大主顾,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筐里便是蟹,赚他个把银子买葱买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朱小官人拜望老身,必有好处。”朱重道:“小人有句不知进退的话,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座里细讲。”

少顷,丫鬟端出茶来,偷眼观看,却是“朱卖油”,不知什么缘故,见妈妈如此相待,低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什么好笑!对客人一点儿没规矩!”王九妈接着问道:“朱小官人有什么话要对老身说?”朱重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要在妈妈宅里请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儿。”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了这风流之兴?”朱重道:“小人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中意哪一位?”朱重道:“别的都不要,就想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九妈以为朱重在取笑,变脸道:“你莫非在奚落老娘么?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哩,不如将就选一个罢。”朱重见九妈变脸,也杂色道:“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要几千两?”九妈见他口气强硬,又回嗔作喜,笑道:“哪要许多!只需十两。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朱重道:“原来如此,不是大事。”从袖中摸出光秃秃一大锭放光的十两白银,递给九妈道:“这一锭十两,足色足数,请妈妈收好。”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给九妈,“这一小锭,重有二两,就麻烦您备些酒菜物品,望妈妈成全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敬。”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不忍释手,又恐怕这是朱重一时冲动,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劝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积累得不容易,还要三思而行。”朱重道:“小可主见已定,不用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一大一小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难处哩。”朱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什么难处?”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他也认得你是做卖油生意的小官,如何肯接你?”朱重道:“但凭妈妈怎样安排,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道:“老身已替你设下计策,就看你们缘份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天到李学士家陪酒,还没回来;今天是黄衙内约游湖;明天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她做诗饮酒;后天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就定好了;你且到大后天再来看看吧。还有句话,这几天你先不要来我家卖油了,事后留下个体面。再有,你穿这一身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人,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叫这些丫环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帮你说谎。”朱重道:“小生理会。”作别出门,这几天也不做生意了,到当铺里买了一件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街坊里四处闲走,演习斯文容貌

到第四天,起个大早,便朝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没开,又转了一圈回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门前却有轿子有马,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朱重悄然问那马夫:“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朱重晓得一定是韩公子在此留宿,此时还未起来,只好转身离开,到旁边饭店吃些茶饭,又坐了一会儿,才又到王家探视。

只见门前轿马都走了,进得门时,王九妈迎上来道:“老身得罪,今天又不行了。刚才韩公子拉着美儿去东庄赏早梅,听说明天他们还要到灵隐寺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他是我家房主,更辞不得的。他来时,三日五日,连老身也定不得。秦小官,你要是真心,还要耐心再等几天。不然,前几天的赏赐,我分毫未动,如数奉还。”朱重道:“只怕妈妈不作美,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这么说,老身便好作主!”朱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不要太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都能给你准信。”

十一

从此,朱重每天做完生意,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听信,又白跑了一个多月。不觉这天到了十二月十五,大雪刚下完,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朱重按老规矩,晚上又去探信。迎面碰到王九妈笑容可掬,说道“今天你侥幸,事情已成九分九厘了。”朱重问:“那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朱重又问:“啥时候回来?”九妈道:“今天是俞太尉家请赏雪,宴席就设在湖船上。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男女风月之事,已是有心无力,早早就说晚上就送回来。你先到她房里,喝杯热酒暖暖身子,慢慢等她。”朱重道:“那就有劳妈妈带路了。”

王九妈领着朱重进院,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了最里面一处三间平房,左间是丫环的房间,右间是花魁娘子卧室,上着锁,两头客厅,正中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摆着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墙壁上贴着许多诗稿。朱重自知不是文人,也没敢细看。心想:“客厅就如此划一典雅,内室想必愈加华丽,十两一夜,值得!”九妈让朱小官人坐在客位,本人则在主位相陪。少顷,丫环拿着灯烛过来,摆上一张八仙桌,桌上摆六碗新鲜水果,一个食盒里四盘精美菜肴,一坛美酒。打开坛盖,香气扑鼻。九妈端起一杯酒道:“今天我的一众女儿们都有客人,只得由老身相陪,请开怀畅饮几杯。”

朱重酒量本来就不高,再说还惦记着“闲事”,只喝了半杯就推辞不喝了。九妈笑道:“朱小官人可能是饿了,先吃点饭再喝。”丫环捧着雪花白米饭,放在朱重面前,外加一盏杂和汤。朱重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丫环提着灯过来说:“热水备好了,请客官洗浴。”朱重来之前刚洗过澡,也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室,沐浴一番,重新穿衣入坐。丫环们撤去桌上菜饭,只留一个暖锅烫酒。此时天色已晚,美娘还没回来。

十二

常言道:“等人心急。”朱重见美娘迟迟不回,又急又闷,不觉到了一更。只听外面闹吵吵的,是花魁娘子回家,丫环先来报信。九妈连忙起身出迎,朱重也站起身来。只见美娘喝得大醉,被侍女扶进来,到了门口,醉眼蒙眬。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桌上还摆着酒锅,勉强站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喝酒?”九娘回答:“乖女儿,这就是我以前跟你说的那个朱小官人。他不断倾慕你,很早就送过礼来,只因你不断没时间,耽搁他一个多月了。今晚你好不容易有空,娘就做主留他在这里陪你。”

美娘道:“临安城中,我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朱小官人,我不接他。”说完转身就走。九妈赶忙拦住:“他可是个大好人,娘不会骗你。”美娘只得又转回身,跨进房门,抬头一看朱重,有些面熟,酒醉一时想不起,便道:“娘,这个人我认识,不是什么有名的子弟。”九妈扯谎道:“女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朱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必你也曾见过,所以面熟。为娘见他心诚才答应他,你看在娘的面上,将就留他一晚,娘明天来给你赔不是。”一边说,一边把美娘往屋里推。美娘拗不过,只得进房相见。

王九妈与美娘的对话,朱重在旁边一句句听得逼真,假装啥也没听见。美娘冲朱重道过万福,坐在椅子上,细心端详,越看越眼熟。叫丫环斟上一大杯热酒,九妈以为她要敬客人,没想到美娘本人一饮而尽。九妈道:“女儿你醉了,少吃喝点吧!”美娘根本不听,连声说“我没醉!”又一连喝了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美娘更觉坐立不稳。叫丫环打开卧房,点上银烛,也不卸头,也不解带,只踢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便睡。

十三

九妈见美娘如此表现,心里很过意不去,对朱重说:“小女平时被我惯坏了,就爱耍小脾气,今天她喝多了耽搁事,请你见谅!”朱重道:“小可岂敢!”九妈又劝了朱重几杯酒,朱重再三婉拒,九妈把他送进美娘卧房,凑到他耳旁小声道:“我女儿喝醉了,你要温存些。”又大声对美娘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睡。”美娘已沉沉入梦,根本不答应。九妈只得转身离开。

朱重朝丫环要了一壶热茶,回身再看美娘,面朝里睡得正香,锦被压在身下。朱重怕她冷,又不敢惊醒她,抬头看见床头立柜上还有一床大红丝锦被,于是悄悄取下来,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亮,本人脱鞋上床,挨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睛不敢闭一下。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过来,酒劲儿上头,坐在被窝里低头干呕。朱重慌忙也坐起来,晓得她这是要吐,赶紧放下茶壶,用手抚摩美娘后背。半天,美娘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放开喉咙便吐。朱重怕弄脏了新被,情急之下,把本人的外衣袖子张开,罩在美娘嘴上。美娘啥也不晓得,吐得那叫一个畅快,吐完还闭着眼要茶。朱重起身下床,将外衣悄悄脱下叠好,倒上一碗浓茶,递给美娘。美娘连喝了两碗,感觉舒服多了,身子依旧倦怠,又一头倒下睡去。朱重再次悄悄上床,保持起初的姿态

十四

美娘一觉睡到天亮,翻身起来,见傍边睡着一个男人,推醒问道:“你是谁?”朱重回答:“小可姓朱。”美娘恍惚想起昨夜之事,记不逼真,只说:“我昨夜醉得厉害。”朱重道:“也不算太醉。”美娘又问:“我吐没吐?”朱重道:“没吐。”美娘道:“那还好。”又想一想:“不对,我记得吐过的,吐完还喝茶来着,难道是做梦?”朱重这才说实话:“是吐了,小人见娘子喝多了,也防着你吐,预备好茶水,娘子果然吐后要茶,我给倒上,蒙娘子不嫌弃,喝了两碗。”美娘大惊道:“脏兮兮的,吐在哪里啦?”朱重回答:“我怕娘子弄脏了被褥,就用袖子盛了。”美娘道:“可惜白瞎了你一件衣服。”朱重道:“小人的衣服有幸得沾了娘子的东西,小人高兴还来不及呢。”美娘听朱重如此说,心下想道:“世上还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已大亮,美娘起身下床去厕所,回来细看朱重,猛然想起他是经常来家里卖油的小生意人,遂问道:“你实话对我说,你是什么人?为何昨夜在这里?”朱重道:“承蒙花魁娘子下问,小人怎敢撒谎,正是常来宅上卖油的朱重。”遂将初次看见美娘,心中爱慕之极,及积累钱财之事,从头到尾细述了一遍,“昨夜伴在小娘子身边,已是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完,心中可怜起他来,道:“我昨夜喝醉,也没有陪你,你白花了这么多银子,难道不后悔?”朱重道:“小娘子就是天上的神仙,小可生怕服侍不周到,你没责怪,已是万幸,哪敢还有什么非分之想!”美娘道:“你是做小本生意的人,好不容易攒下些银两,怎样不留着养家?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朱重道:“小人单身一人,没有妻小。”美娘若有所思,停了一下接着问:“你以后还会来吗?”秦重道:“昨宵相偎一夜,一生足矣,岂敢再作痴想!”美娘心想:“难得如此好人,又奸诈,又老实,又知情识趣、知冷知热,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我情愿托付终身……”

十五

正在沉思之间,丫环把洗脸水端进来,还有两碗姜汤。朱重洗了脸,因为昨夜连头巾都没脱,也不用梳头,只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美娘道:“再多待一会儿,没事的,还有话说。”朱重道:“小可敬慕花魁娘子,当然想多待一会儿。但为人要有自知之名,昨夜来此,已是大胆,要是被别人晓得,怕玷污了娘子的芳名,还是趁早走了,无人知晓。”

美娘点点头,把丫环支开,打开床头柜里的一个小箱,取出二十两银子,递给朱重道:“昨夜辛苦你了,这点儿银两就给你当本钱了,不要对别人说。”朱重哪里肯接,美娘道:“我的银子来得容易,这些就算酬报你一宵之情,不要推辞。假如本钱还不够,以后我再帮你。你那件被弄脏的衣服,我叫丫环洗干净再还你吧。”朱重道:“粗衣就不麻烦小娘子费心了,小可本人能洗,只是不该拿娘子的赏赐。”美娘道:“说哪里话!”边说边将银子塞给他。朱重只得接过来,深深作揖,卷起那件弄脏的外衣,走出房门。正好从九妈房前经过,叫声:“妈妈!小人走了。”王九妈正在洗漱,喊道:“朱小官人,咋这么早就走了?”朱重道:“有些小事先走了,改天再来专程感激。”

朱重走后,美娘念他一片诚心,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加之昨天酒喝多了难受,便在家休息不接客,躺在床上,倒把朱重整整地想一天。话分两头,再说朱十老体弱多病,看看不久人世,于是将多年家底尽数交付干儿子,再加上朱重本人又有了这二十余两本钱,便重新整修店面,坐在店里卖油,不用再走街串巷。又过了不到一个月,朱十老病重,医治无效,一命呜呼。朱重捶胸痛哭,像亲儿子一样给朱十老送终,安顿好后事,邻里无不称道,争相来朱家油铺买油,生意一天比一天火。

眼看朱重一个人忙不过来,需要帮手。一天,有个邻居引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美娘的父亲莘善,当下在临安城外安乐村居住。当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含悲忍痛,凄凄惶惶,东逃西窜。最近几年听说临安城太平兴隆,南渡难民,大半居住在此,祈盼女儿也流落此地,特来寻访。身边盘缠用尽,正急迫时,偶然听说有个朱家油铺要寻找帮手。本人曾开过杂货铺子,卖油也外行因而求人引荐过来。朱重详细了解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当下对莘善说,“你们老夫妻两口,就住在我这里,就当一家人相处,慢慢寻访令爱消息。”拿了两贯钱给莘善搬家用,收拾一间空房,安顿老夫妇住下。两口儿感激万千,在油铺尽心竭力,忙里忙外。

光阴似箭,不觉又一年不足。邻里见朱小官人年纪不小了,家道又好,做人又老成持重,多少人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但朱重自从爱上花魁娘子,普通女孩再也看不上眼,因而日复一日耽搁下去。

十六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是口厌肥甘,身嫌锦绣。虽然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放浪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本人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朱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正在福州太守任上。这吴家广有金银,吴八公子平时也喜欢赌钱喝酒,流连花街柳巷,久闻花魁娘子之名,屡屡派人来约,王美娘听说他人品不好,不愿接待,多次借故推辞。正赶上清明时节,家家户户扫墓踏青,美娘也因为连日游春,身心倦怠,又有许多诗画之约未完成,便吩咐家里人:“今天不管是谁来,都给我推掉。”闭门焚香,摆设好文房四宝,正欲举笔,只听得门外沸腾,却是那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狼仆,要接美娘游西湖。九妈拦不住,不断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吴八二话不说,吩咐家仆扭断门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避不及,被吴八撞见,不由分说,两个家丁像拎小鸡一样,把美娘拖到屋外。王九妈本想上前陪礼解劝,见势头不好,金命水命不始逃命,脚底抹油她先溜了。家中大小丫环仆人,也都躲得没半个人影儿。

吴家狼仆拎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也不管美娘弓鞋小脚,半拖半拽在街上飞跑,吴八公子跟在后面,洋洋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推上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自从12岁到王九妈家,吃香喝辣,穿锦披绣,被瑰宝般供养,什么时候受过这般欺凌!上了船,对着船头,掩面本人先上去盲目没趣,独自喝了几杯淡酒,草草收拾下船,又来拉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更高。吴八公子大怒,教狼仆拔掉美娘的头簪。美娘披头分发跑到船头,要投湖自尽,被家仆抓住。吴八道:“你以为这样我就怕你不成!你就是死了,也只费我几两银子,不算什么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不哭了,我就放回去,绝不为难你。”美娘听说要放她回去,马上停住哭声。吴八吩咐将船开到清波门外偏远本人走回家,我这儿可没人送你。”说罢,掉转船头,再向湖中驶去。

十七

美娘赤着小脚,寸步难行,心想:“可怜本人才貌两全,只因流落风尘,受此轻贱。平时白白结识许多王孙贵客,关键时候谁也指不上,就是勉强走回去,以后还如何做人?倒不如一死百了。只是死得没名没目,不清不楚,枉费花魁盛名。自古红颜薄命,也未必有我命苦!”越想越苦,又放声大哭起来。

无巧不成书,那天朱重正好到清波门外朱十老坟上祭扫回来,本人步行从这儿经过。听到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都刻在他脑子里,怎能认不出!赶紧问道:“花魁娘子,怎样搞成这样子?”美娘正在痛哭,听着声音耳熟,停住哭抬眼看时,却原来正是那知情识趣、知冷知热的朱小官人。美娘当此落难之际,分明好像见了亲人,将今天的遭遇一股脑全告诉了朱小官人。朱重听得心痛,也流起眼泪来。哭了一通,赶忙从袖中摸出一条白绫汗巾,约有五尺多长,从两头扯开,给美娘裹脚;又帮她挽起头发,好言相劝。等美娘彻底不哭了,赶忙去叫了个暖轿,让美娘坐了,本人则步行相送,不断到王九妈家。

这边九妈不知美娘消息,急得火上房,正在四处打探,惊慌失措之际,只见朱小官人亲身送美娘回来,分明是把一颗夜明珠还给她,又惊又喜。九妈早就听说朱重承继了朱家的店铺,成了小老板,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自然刮目相看。见美娘一副狼狈相,晓得在外面吃了大苦,多亏碰到朱重小官人。免不了深深拜谢,设酒相待。看看天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

十八

美娘如何肯放,说道:“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得与你见面,今日遭难,你从天而降,缘分至此,定然不能再放你走。”王九妈也过来挽留。朱重自然喜出望外。这一晚,美娘吹弹歌舞,用尽生平之技,讨朱重欢心。朱重魂荡魄消,手舞足蹈,好像梦中。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共眠。

缠绵之际,美娘道:“我有句心腹话对你说,你千万不要推托!”朱重答:“娘子有用得着小可的地方,就算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朱重笑了:“小娘子就算嫁一万次,也轮不到小可头上,不要取笑我了。”美娘道:“我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绝非取笑!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接客,当时便立志从良,只是未曾遇到好人,不敢拿终身大事开玩笑。后来认识相处的虽多,也不过都是奢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不懂怜香惜玉。看来看去,只要你是个正仁君子,况且尚未娶亲,如果不嫌弃我是烟花女子,情愿与你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你如果不同意,我就用三尺白绫,吊死在你面前,也好过他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地哭起来。

朱重道:“小娘子千万不要悲伤,小可承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力不从心,怕孤负娘子。”美娘道:“这个不妨。不瞒你说,我为有朝一日从良,事后积累了一些东西,寄放在外。赎身的费用,一毫不用你操心。”朱重道:“就算是小娘子本人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室,享尽了锦衣玉食,在小可之家,怕不顺应。”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朱重又道:“只怕妈妈不同意。”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相拥絮叨到天明。

十九

原来美娘有心,早就背着王九妈,在一些相好子弟的家里都寄放了箱笼财物。美娘跟他们说有事要用,陆续让朱重搬回家。本人则拣一个吉日,乘轿来到刘四妈家,告之本人要从良一事。见刘四妈有些要劝阻的意思,美娘道:“姨娘,你也别管是什么人,总之是依你的意思,我也看准了。只需姨娘肯开口,不愁妈妈不准。做侄女的没别的东西孝敬只要十两黄金,给姨娘随便打些首饰,事成之时,还有重谢。”刘四妈看见金子,笑逐颜开,当即表态:“自家女儿,又是好事,我哪能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暂时放我这儿,先替你保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只是你娘把你当摇钱树,估计没有千把两银子,不会放你出去。”美娘道:“这事儿不用姨娘操心。”刘四妈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不晓得。”四妈道:“你先在我家吃个便饭,等老身先到你家,与你妈妈讲。成不成,回来再告诉你消息。”

刘四妈雇乘轿子,赶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进屋。刘四妈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挺吓人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却不是连本都送了?多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不过妹妹我听说吴八公子气还没消,还要到你家闹事,侄女的性子又不好,不肯奉承人,一直是惹祸之本。”王九妈被说中了心事,对刘四妈道:“我今天想和你商量,要是有个肯出钱的主儿,不如卖了她去,落得干净,省得天天担惊受怕。”刘四妈道:“这话说得好!卖了她一个,能买十来个。这样的便宜事,如何不做!”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那些有势无力的不出钱,专讨人便宜;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弃人家是土财主,瞧不上。如果有好主儿,妹子就做媒,倘若这丫头不肯,还得求你去撺掇。”刘四妈哈哈大笑道:“妹子此行,正是来为侄女做媒。你要多少银子才肯放她出门?”九妈道:“妹子,我们干这行的,只要贱买,哪有贱卖?况且美娘名满临安,谁不晓得她是花魁娘子,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问,肯出这个数目,妹子再来。”临别时,又故意问:“侄女今天去哪儿了?”王九妈道:“别提了,自从那天吃了吴八公子的亏,这几天坐个轿子,四处去诉苦。前天去齐太尉家,昨天在黄翰林家,今天又不晓得去哪家了。”刘四妈道:“有你老人家做主,容不得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的自然会劝解她。只是我找到主顾来,你不要大惊小怪。”九妈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刘四妈上轿去了。

二十

刘四妈回到家中,把前后经过跟美娘说明。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又来到王家,九妈迎进,直接来到美娘房中,假装讲了一会儿话。四妈故意问:“赎身的钱预备好没有?”美娘指着床头道:“都在这几只皮箱里。”只见美娘把五六只皮箱全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还有一大堆金银珠宝,足够千两银子,只多不少。把王九妈和刘四妈都看得眼里冒火,嘴内流涎。美娘又取出四匹上好绸缎,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给姨娘做为媒人之礼。”刘四妈自然欢天喜地。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本人的梳台妆匣、皮箱铺盖之类,拜别假爹假妈,王九妈装模作样哭了几声。美娘叫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随刘四妈一同到刘家去。当晚,朱重派人到刘四妈家问信儿,得知美娘已赎身出来,择吉日敲锣打鼓来刘四妈家迎亲。

新婚次日,莘善老夫妇与新人相见,彼此认出,惊喜交加,一家三口,抱头痛哭。朱重此时方知他留下帮忙的是本人的正牌岳父母,赶紧请他们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闻知此事,无不惊叹。当天,整备筵席,广邀邻里亲朋,庆祝两重之喜,尽欢而散。三天之后,美娘叫丈夫备下几道厚礼,分送给那几个老相知,以酬报其寄顿箱笼财物之恩,并告之她已从良。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

蜜月过后,美娘将那些大箱笼打开,里面黄金白银、吴绫蜀锦,少说也值五千两,都将钥匙交付丈夫,买房置产,整理家当。油铺生计,则由丈人莘善管理。不上一年,家业愈加兴盛起来。朱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子,俱读书成名。(完)

(老贾摘自《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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