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作者:孟飞
十岁那年,我给妈妈添了块心病。
那天,妈妈开完家长会回来,进门就嚷嚷:“你还敢撒谎说英语73分中不溜?!又是打狼!真被你个熊孩子气死了!”
我埋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妈妈竟然哭起来,说:“愁死人啦,这可怎样补哇?你不努力,学成这个熊样!”
我嘟囔:“还不努力?都三克油了!”
一提三克油,我就满肚子火。从上学前,我就开始学英语了,等三年级开英语课的时候,我英语呱呱叫,不用老师讲,全会,专拣英语老师要教还没教的时候,抢先念出来。一天,老师教“Thank you very much”,还不等她念,我就脱口喊了出来。老师不动声色地请我上讲台去,让我教。我当仁不让,往黑板上写下“三克油喂猫吃”,指着这行字,拖长声念了一遍,然后让同学们一起跟我念。正教得起劲儿呢,老师把我轰了下去,狠批道:“周宝辉,你够了!自以为是,我看你像三克油!”
就这样,我落下了“三克油”的外号。倒霉还没到头,我再也不敢在英语课上出声了,一提英语就心慌,英语书摸都不愿摸,三个学期下来,我成了英语差生。
妈妈满眼泪水,问:“你英语落下太多,没决心学了,是吗?”
我点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流。
“再试一次好吗?妈妈又给你报了一家辅导班,听说那里的沈老师教得特别好,更难得的是,她说班上有个比你差得多的学生,还答应妈妈,到时安排你俩坐同桌,你不用再担心出丑了……”
第二天,我到辅导班去上课,沈老师安排我和一个瘦小的男孩同桌,引见说:“你同桌叫小希。”就在我看到小希的一刹那,觉得不对劲,他的笑容为啥这么别扭呢?傻子吧?
我正疑惑,小希呵呵傻笑着,递给我一个用废纸扭转成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我刚接过他的“见面礼”,就有同学哧哧笑,斜后座的一位男生朝我使了个眼色,小声说:“不要坐那个人旁边哦!”
我明白了,立马扔掉小希的“见面礼”,搬到另外一个空座上去。虽然不敢直接对沈老师发火,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瞪着她,心想:我只是英语不好,你把我当傻子了不成?!
沈老师看出了我的不满,走过来弯腰把被我扔在地上的“见面礼”捡起来,轻声对我道歉:“对不起,老师不是那个意思。不情愿坐那儿就不坐吧。”然后,生怕弄坏似的,小心地把“见面礼”放回小希手里。
小希没弄明白是怎样回事,可他像是认准了我,一整堂课都盯着我看,只需我稍一扭头,他就讨好地冲我傻乐。
“看什么看,讨厌!”我狠狠瞪小希一眼,继续听讲。
按照一贯的做法,为了不丢丑,我只听讲,不跟着一起出声念。
“都要出声!小希,你也得出声!”沈老师突然点了小希的名,她走到小希面前,反复了好几遍,要求小希跟着念。
小希终于弄明白了,他很开心,傻声傻气地跟着念起来。他的发音根本不对,同学们被逗得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沈老师没有笑,对小希竖起大拇指,表扬他:“很好!再大声一点更好!”说着,沈老师把她领读的声音提高了一大截。
小希也把声音提高了一大截,他的声音振聋发聩,发音全然不对,同学们爆笑不已。
沈老师不断向小希竖大拇指,小希兴奋得扯着嗓门儿越念越用力。
“真滑稽!”我也被小希的傻样儿逗乐了。
几堂课下来,我发现,有小希出洋相,我念错音都只是小毛病,都会被小希的傻声儿盖过去,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留意。我悄然尝试着小声随着大家一起念,果然,没有人留意我。
事后我听同学们说,小希是弱智,十岁的他,只要三岁儿童的智力水平。听说他的家长送他来辅导班的目的不是学文化,是为了帮他实现交朋友的心愿。为了不影响同学们学习,沈老师要求小希不在课堂上随便出声、走动,也不能吵着要妈妈。小希倒是很乖,每当上课,他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靠角落的座位上,同学们听讲,他不听,而是欣喜甚至有点紧张地观察每一位同学。同学们觉得辅导班不是小希来的地方,一直没人理他,也没有人情愿和他同桌。可小希还是每天都来,他孤单单坐在那个固定的座位上,看大家上课。
几天后,我得知了一个消息,在评选年级优秀学生的最初一轮中,五个候选人,除了我,其余四个人都选上了。我心里明白,英语成绩差是我最终落选的次要缘由。一想起优秀学生没选上,还被全年级师生都晓得了本人是个英语差生,我仿佛被挂牌游街示众,羞耻难当!我蔫巴巴地坐在辅导班的教室里想心事,头昏昏沉沉的,一片荒芜的沙漠出现在我眼前,无边无际地蔓延着。我恍惚看见本人变成了病弱的小羊羔,同学们变成了骏马,他们朝着远处跑去,我却陷进了沙子里,动不了窝。我呼救,漫漫沙漠,同学们越跑越远。我眼前越来越黑,身体越来越沉,获救的?!不愿帮他也就够了,干吗还欺负他?!都滚开!”同学们被我反常的举动吓住了,静悄然散开,各归各座。
一个女生过来央求我说:“暑假来上辅导班的人多,没有空座了,我不愿和小希同桌,要不你去跟他同桌?”
“同桌就同桌!”我说着,一屁股坐到了小希身旁。
见我坐下,小希不知怎样高兴才好了,手忙脚乱地用废纸条扭成一团花,递给我。我想拒绝,小希讨好的笑容让我想起梦中被落在沙漠中的本人,心头一阵酸楚,装作很喜欢似的把这团东西接过来,放进书桌里。想不到,小希好像遭到了莫大的奖赏,喜不自禁,接下来的一整堂课,他都在扭废纸,然后喜滋滋地把废纸团一个接一个塞进我的书桌里。看着傻傻扭动废纸的小希,我猛然发现,其实,我并不曾真正憎恨过他的傻,不光不憎恨,潜意识里,我是多么依赖他的傻呀,因为,只需有他在,我就不用担心出丑的是本人。我暗暗为小希惋惜,心头的酸楚洋溢成淡淡哀伤,他要能像我们一样该多好啊!一天天过去,我和小希交上了朋友。
这天课间,小希一跳一跳地领我来到教室外的栅栏墙旁边,兴奋地指画着让我看。我看到,高高的栅栏墙上爬满了茂密的爬山虎,像是给栅栏穿上了一件厚厚的绿毛衣。在爬山虎绿色的叶蔓间,竟然有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
哦,可不是嘛,那正是一株向日葵!可它肯定不是人们种下的,要么不会孤零零的就一株,扎根在栅栏墙下的缝隙里。可能是风把葵花子吹到栅栏墙根下的土缝里,才长出它来。长在墙根下也就罢了,偏偏又长在爬满爬山虎的墙根下,自然而然的,它被爬山虎壮实的藤蔓缠裹覆盖起来,它不得不将就着,在爬山虎藤蔓间狭小的缝隙里费劲地站着。也许是因为遭到爬山虎的制约和遮挡,它看上去养分不良,矮矮的蔫蔫的。可它依然开花了,长出了一个不大的低垂着的金灿灿的花盘。这个金灿灿的花盘,宛如为爬山虎织成的绿毛衣戴上了一枚勋章,绿毛衣因之充满华彩。
小希对着那朵向日葵呵呵傻笑,我却对向日葵心生怜惜,上前把缠裹住它的爬山虎枝蔓一根根解开,把向日葵解救出来。然后跟小希商定,明天再来看看向日葵有没有变化。
第二天课间,我和小希又来到栅栏墙边。昨天还精神焕发的向日葵,今天竟把花盘高高仰起,叶子潇洒舒展,随风愉快地摆动着身体,神采奕奕焕然一新。
小希仿佛也还记得昨天向日葵的容貌,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似的,一会儿贴到向日葵跟前呆呆观看,一会儿手舞足蹈地对我尖叫:“你真乖!”我满心欢喜,小希说的乖就是聪明的意思,自从成为英语差生,我就被归入了笨孩子的行列,还没谁夸过我聪明呢。
也许是因为向日葵的事,小希跟我更亲了,时时辰刻关注着我。每天上课之前,他都会殷勤地接一杯水,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课桌上;上课的时候,他用废纸条扭转成许许多多的“花”,塞进我的书桌里;课间的时候,他会等着我一起去看向日葵,我们俩会半懂不懂却十分开心地说笑嬉闹;放学分别前,小希会一再叮嘱我把那些和废纸无异的“花”拿回家……
小希的崇拜和依恋激发了我的积极性,我下决心,一定要把英语拿下。一段时间后,绝症一样的英语,竟真的渐渐向好,我不只能大方地在众人面前朗读了,英语成绩也有了提高。好像一个逐步康复的病人,我一天比一天快乐起来。
又是一天课间,我和小希又来看向日葵,我们发现爬山虎像是报复似的,疯长出来的枝蔓紧紧缠住向日葵的脖颈、花盘和叶子。向日葵又像我们第一次看到的那样,低垂着头,一副气喘吁吁挣扎的容貌。我毫不犹疑地冲过去把爬山虎的枝蔓解开,把向日葵重新解救出来。小希在旁边又拍手又跺脚,嘴里不停地哇啦哇啦叫好。我学着他的动作,一起开心地大笑大叫着。
辅导班放学回家的路上,妈妈告诉我,我和小希在一起玩耍的情景她全看到了,她埋怨道:“沈老师给你安排那样的同桌,你该早告诉我呀。弱智孩子怎样能和你们一起学习呢?看你,跟那个小希学成啥样儿了?他傻乐,你也跟着傻乐!我跟沈老师要求给你调座,她还不太情愿,说小希难得交上个朋友。可这是准绳问题呀,我没让步,坚持让她调个成绩好点的和你同桌!”
果然,再去辅导班上课的时候,沈老师为我特意安排了新同桌。新同桌是一位成绩不错的女生。随着和新同桌一天天熟悉,我发觉妈妈说的是对的,和新同桌这样的同学交朋友才更畅快,而小希和大家格格不入根本不是一类人。我还发现,由于经常和小希一起玩,同学们几乎把我也看作另类了。于是,我减少了和小希的来往,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不再陪小希一起去看向日葵了。
有天课间,我和同学们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栅栏墙那边传来小希的哭声。大家过去看,好好的,小希为什么蹲在地上哭呢?而且哭得蛮伤心的。有人说:“没事儿,傻孩子就是会无缘无故哭无缘无故笑的。”我发现,一段时间没来这里,栅栏墙上的爬山虎变得色彩斑斓非常好看,可是,墙根的那棵向日葵没了。也许是园丁不情愿栅栏墙上的爬山虎因为向日葵而总被人破坏,把向日葵砍掉了;也许是因为向日葵成熟了被人摘走了。总之,向日葵不见了,小希一定是哭向日葵呢。我想去安慰安慰小希,又担心一旦安慰了他,他更会独独认准我、缠着我。想到这儿,我决定还是不要招惹他。我没去安慰,也没告诉大家小希为什么哭,和其他同学一起围着小希看了一会儿,然后随着大家走开,玩我们的去了。
第二天,小希见我的新同桌在吹泡泡,他满脸堆笑地走过去,“新同桌”见小希来了,飞也似的跑开。小希捡起她慌乱中丢在地上的粉色带圈小棒,模仿着拼命地往上吹气。可是,什么都没发生,一个泡泡都没有飘出来。小希可笑的举动把同学们都引来了,由于不见泡泡飘出来,小希急得直跺脚,用力鼓起腮帮朝小棒上吹气,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很想告诉小希,只需要把小棒往肥皂水里悄悄蘸一下,就可以吹出好看的泡泡了。可话到嘴边,我又担心同学们说闲话,就把话咽了回去。我站在同学们两头,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看小希出洋相……
此后,小希总是一个人坐在从前的座位上。他依旧在每天上课前,殷勤地接上一杯水,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桌面上;上课的时候,他不时向我观望,用纸条扭转成许许多多的“花”,放进塑料袋里存好;课间的时候,他傻傻地站在栅栏墙下原来长过向日葵的地方,找来找去;放学回家前,他会把满塑料袋“花”送给我,叮嘱我拿回家……
我隐隐不安,不许小希再为我做什么,我真的不需要。可他却该干啥还干啥。
同学们觉得好笑,有人学着小希的口音称我为“乖朋友”,有人称我俩是双胞胎,还有人悄然传我从前是差生跟小希坐同桌的事。事情积累得多,我越来越窝火。有一天,我看见小希又端着一杯水放在我桌面上了,忍不住把水泼到地上,大声呵斥他:“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许再给我倒水、不许再给我送东西、不许再看我,你到底记住没有?!”
可是,每天上课,还是有一杯水摆在我的桌面上等着我,还会有一塑料袋“花”放在我的书桌里等着我,小希还是傻傻地望着我,这一切让我感觉太别扭了,我都不情愿再去辅导班上课了。在妈妈的诘问下,我把小希带给我的烦恼告诉了她。
妈妈领着我一起去找沈老师,她希望沈老师劝劝小希的家长,不要再送小希来辅导班了,小希来辅导班什么也学不会,还会影响别的同学学习。
沈老师的眼里浮现出一片愁云,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声音有些低哑地说:“就按你们的意见办吧,我去劝劝小希的家长,让他别再来了。”
从此,小希不再来辅导班了,我终于松了口气。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从辅导班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迎面遇到了小希,他站在路边,像在等人。我晓得本人身后还有别的同学,赶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小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他看见。小希却偏偏看见了我,他激动得傻里傻气地大喊:“宝规宝规!”飞跑到我面前,呵呵傻笑着紧紧扯住我的手不放。这些全被走过来的同学看到了!我心烦意乱,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何不玩弄玩弄这个缠人的傻家伙呢?
“你别嚷嚷,我带你看报纸去!”我说着把小希的手甩开,埋头往路边的阅报栏走去。
小希异常开心,一跳一跳地紧紧跟着我,生怕被落下。
来到阅报栏前,我仰起头,假装看报纸,其实在用余光观察他。只见他并不看阅报栏,而是在歪着脑袋兴致盎然地看我。
我白了他一眼,命令道:“跟我学,把手背过去!”说完,我把双手背到了身后。
小希疑惑地看了我两秒钟,忽然明白过来了似的,煞有介事地把双手也背到了身后。
“仰头!看报纸!”说着,我仰起头,装作看报纸。
小希模仿着,面对阅报栏,把头尽力向后仰去。
“好!没有听到我的命令,就不断这样站着!”说完,我悄然从小希身边离开,跑进旁边的面包店里。
透过面包店的玻璃窗,我看见小希背着手,仰着脖子站在阅报栏前,他根本没有发现我已经走了。看着他的傻样儿,我止不住地乐,嘀咕着:“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反应慢了点。”我买了面包,坐在窗前的座位上一边慢吞吞吃面包,一边看小希的动向,他时不时打一个趔趄,而后,继续站在原地,保持背手、仰头的姿态。
面包吃完,起风了,乌云转眼间在空中聚成黑漆漆一片。我慌忙走出面包店,想过去跟小希说一声“要下雨了,赶紧回家”。这时,同桌急匆匆经过,对我喊:“眼瞅下雨了呀,站那儿干吗,还不赶紧回家?!”我既不好意思跟同桌解释说本人正在玩弄小希,又不好站在原地不动,我安慰本人,小希总不会不断站下去,过不了一会儿他会本人回家去的。我朝还在阅报栏前保持背手、仰头姿态的小希望了最初一眼,匆匆回家了。
我又在辅导班上了一年课,成绩提高很快,顺利考取了重点初中。我没有再遇见小希,开始的时候,他傻里傻气的身影偶尔会出现在我脑海里,一旦想起,我会下意识地摇摇头,莫明其妙本人怎样会认识这样一个人。
渐渐地,我把他忘了。
五年后,我上高三。一个星期天,妈妈陪我去乡下散心。我们漫步在古朴的民居之间,随手采下一束野花,阳光柔软地播洒在我们身上,我们边走边商量高考报考的事情。走着走着,我俩不约而同在一片爬满爬山虎的栅栏院前停下脚步。秋天了,爬山虎像火焰一样,把这户普通农家小院的院墙涂成红彤彤一片。一个高高胖胖的大男孩,站在红彤彤的院墙外,笨拙地拨弄着爬山虎的枝蔓,他固执地拨弄了好一会儿,才像孩子似的一跳一跳高兴地拍起手来。我怔住了,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哦,想起来了,是小希,没错,就是小希!虽然多年没见,小希长大变样儿了,可他还是傻傻的。我暗暗唏嘘,小希一点都没长进,往后可怎样办呢?妈妈也认出了小希,怜惜地轻声叹息。一位女士从院子里走出来,帮小希掸掉了衣服上的尘土,疼爱地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去。我难以相信我的眼睛,那位女士竟是沈老师!她不再像当年那样年轻,长发剪成了短发,可面容还是那样善良温和。难道沈老师是小希的妈妈?!
小希和沈老师越走越远了,我想追上去问候他们一声,却一直没有上前,呆呆站在原地。猛然间,我看见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从爬山虎枝蔓的空隙间显露来,再细看,这户人家不大的庭院里,竟密密匝匝全种着向日葵。许多棵高过院墙的向日葵,静默地站立着,仿佛在等待守候什么,等成了一片金灿灿的海洋。霎时,我想起了十岁时美好而青涩的时光,心,莫名疼痛起来……
插图:李欣欣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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