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图识字》
学龄前,父亲给我买过许多《看图识字》儿童画册,意在对我进行晚期教育,并培养我的阅读能力。那时,我每天无事可做,总是自动捧读。记得第一本是关于人物的,前几页是国家领导人:地方人民政府主席毛泽风趣。有些章节,虽时隔六十年,仍能朗朗上口,比如二十四节气歌。
丰镇县是一个小地方,我及至上学也没见过小轿车。看着《看图识字》上两头尖尖的小轿车,我煞有介事地告诉一些比我大的孩子:这个小轿车叫“两头平”,前面后面都可以开的,不用调头,司机直接换个座位就可以反方向开了。火车我也没有见过,看着图上火车头前的枕木,心想,火车在这上面跑那还不咣当咣当地把人颠死了?
有一天,我拿着一本《看图识字》向邻院的一个孩子炫耀,他问我画面上那个背上长着两个大包的动物是什么?我当时还没学到那里,本人也叫不上名来,遂眨眨眼睛,以一种高傲的口吻说:“连这个你都不认识,这叫鼓包马!”。“鼓包马?”他附和道。晚上回家,我偷偷问姥姥,“这个鼓包马到底叫啥?”因为,我明明看到图画下面只要两个字。姥姥听了一愣,当看到我手指处的图画时,她笑起来,说:“这是骆驼呀!”母亲也过来看,然后她们一起大笑。我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有一本《看图识字》上还有“血吸虫”三个字。我有很长时间对此感到莫名其妙:怎样虫子还懂得学习呀?问姥姥,她也不晓得所以然。值得骄傲的是,我在1955年就晓得菠萝、荔枝、桂圆、枇杷了,真正见到却是数十年以后的事了。记得我看过一本《长着驴耳朵的国王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一个富有的王国.那里的国王英明,百姓勤劳,全国和乐融融。但是,国王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烦恼,就是他的耳朵一天比一天长。为了遮住长耳朵,国王特别订做了一顶大帽子。
一天,国王让帮他剪头发。理发师脱下帽子,看见国王的耳朵,吓得直发抖,后来理发师发誓保守秘密。理发师因将秘密闷在心里而生病了,医生让他到深山对洞口说出秘密,理发师接受了建议。
几年后,埋住国王秘密的洞口长出一棵树。一个牧羊少年砍下大树的树枝做成笛子,没想到笛子吹出的声音竟是:“国王有一对驴耳朵”。不久,城里的人都听到了笛声。本来大怒的国王在理发师劝说下告诉百姓他的长耳朵是用来倾听他们心声的。为感激理发师,国王封他为大臣,让他帮忙管理国家。勤政爱民的国王,也更受人民的爱戴。
依稀记得,我还读过给马雅可夫斯基的《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是一本儿童诗,开篇的几句话是:“马雅可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走来一个小宝宝, 向他爸爸问道: ‘你说什么叫做好, 什么叫做不好?’ 这位爸爸的回答,我让大家晓得。它在书上全记下,孩子,你们听……”
接下来是注释:“正要出门去,碰到下大雨,这样不好!”“本人刷皮靴,本人洗套鞋,这样很好!”“左手递给他东西,他右手就把它弄坏,这样不好!”……眼下就记得这几句,其余的因为年代久远统忘却了。
此外,我还看过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装》。我喜欢那两个聪明的骗子,却担心他们的命运。怕皇帝会找到他们害他们,更猎奇他们是怎样装模作样织布的。我也很同情那个皇帝,他喜欢衣服有什么不好,给了骗子那么多钱,还要被人嘲笑。
《看图识字》和这些童话都是幼儿读物,严格说起来,它们算不上书。
《小朋友》
《小朋友》周刊,是一份颇有影响力的综合性儿童期刊。1922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创办,第一任主编是黎锦晖先生,1953年改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封面上“小朋友”三个字,是宋庆龄亲笔题写的,如今已用了六十二年。
《小朋友》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是创作出版的鼎盛期。它作为一份面向新中国低幼儿童的读物,在启迪小读者的思维、开发孩子们的智力方面颇有成就。《小朋友》给生活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物质匮乏的孩子们,以丰富的精神食粮。
依稀记得,我儿时看到的第一本《小朋友》,封底上是四格漫画。画的是刺猬妈妈教小刺猬,如何把地上的苹果带回家。还记得有一本《小朋友》,封底是六格漫画,故事梗概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俄罗斯财主,拿着一块皮子去找皮匠做帽子。他先问皮匠做一顶帽子可以吗?回答可以;又问做两顶呢?回答也可以;不断问到做十顶呢?皮匠仍然回答可以。待到几天后来取货时,皮匠把那十顶帽子分别给他戴在十个手指上。他正欲发作,皮匠却说,反正就这么大的一块皮子,你想做几顶都行!
《小朋友》里面还有些什么内容,已记不起来了。如果再努力地想,上面连载的关于三毛的漫画还有些印象。流浪儿三毛,看到有迫不得已卖儿卖女的人,往孩子头上插根稻草。于是三毛也往本人头上插根稻草,想把本人也卖掉。一天,因为我淘气,姥姥骂我。我气不过,跑出去拽下一根笤帚苗,回来要挟她:“你再骂,我就把这个插到头上,上街去!
三毛那么小就本人养活本人,还去帮人家贴海报,饿极了就吃糨糊桶里的糨糊。我问姥姥:“糨糊很难吃吗?”姥姥说不难吃。姥姥说,到秋天浆洗衣裳时,让我尝尝,我就不断记着。那年秋风起时,我终于吃到了糨糊,姥姥给我拌上了糖,真的很好吃。
《少年文艺》
《少年文艺》创刊于1953年,由宋庆龄题写刊名,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早的儿童文学刊物。
依稀记得,有一本《少年文艺》的封底是一幅四格漫画:几个穷秀才,饿的没饭吃,突然在地上看到了一文钱,几个人抢了起来。由于各不相让,官司打到县官那里。县官让他们做诗,看谁能说明本人是最饿的,钱就给谁。秀才们说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初县官说:还是听我的吧:“千里来做官,为的是吃穿,要钱不要脸,我要这文钱。”
还有一本《少年文艺》的封底漫画,是一个大男孩骗一个小男孩烧饼吃的故事:小男孩拿了一个烧饼出来,大男孩说,我用烧饼给你变个戏法好吗?小男孩同意了。大男孩接过烧饼,先是咬了一大口,烧饼变成一个月牙,小男孩鼓掌叫好;大男孩又把烧饼咬成一个马儿,小男孩还是拍手叫好;最初,大男孩来了个“马儿钻洞洞”,把烧饼一口吞下,小男孩于是号啕大哭。
记得五十年代有一个叫鲁速的作家,经常在《少年文艺》上发表文章,我那时以为,这个鲁速是鲁迅的胞弟。后来又看到有个叫高尔础的人也在《少年文艺》上写文章,始知这人和高尔基无缘。
1957年,《少年文艺》也开始大张旗鼓地反右,每期的封底上都有丑化左派的漫画。罗隆基、章乃器、储安平这些人,我就是从这里得知的。还有李伍海翻身忘本回头的照片,我也在封底上见过。特殊期间,《少年文艺》被迫停刊。
1964年,我还给《少年文艺》投过稿。我把一篇语文老师盛赞的作文《先成老爹》,斗胆寄往上海延安西路1538号《少年文艺》编辑部。文章热忱歌颂了一位爱社如家、不食人间烟火的老贫农。发表自然无望,退稿信被班主任王老师截获后审查,他在班会上未点名辱骂我说:“有些同学不称脑袋,还想吃个炒菜!就你那个毬相还想当个作家?我看你今生不讨吃就算烧高香了。”王老师的话对我打击很大,我犹如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很长时间抬不起头来。
《儿童文学》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漫步在极左思潮铸就的儿童文学世界里,悲怆之感浸润周身。独一感到欣慰的便是《儿童文学》的诞生,在那样的时代,以本人微弱之光照亮了一代人的童年阅读。虽然这仅仅是历史的霎时,对孩子们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的。
《儿童文学》一创刊就很辉煌,社会影响就很大。第一届《儿童文学》编委会的编委有叶圣陶、华君武、任虹、严文井、张天翼、金近、胡奇、袁鹰、谢冰心。当时没有设主编,委任著名作家金近掌管全面工作。
第一期上有很多名家的作品,有冰心的《在火车上》,金近的《狐狸打猎人的故事》(由华君武绘制插图),柯岩的《打电话》,金波的《在牛背上唱的歌》,封面是黄永玉的封面木刻。后来几期还有葛翠琳的《金花路》,及冰心翻译、缪印堂插画的《渔夫和北风》,都可谓经典之作。
《儿童文学》1963年创刊。开始时以丛书的方式,不定期出版。从1963年到1966年一共出了10期,后来因为“特殊期间”而停刊了。比较能够坚守住文学艺术本位的是前五期,后边因受社会大环境和政治氛围影响每况愈下。
记得从1965年第六期开始,刊物的内容就渐渐发生了转变。比如学习雷锋、学习王杰、抗美援越,还有大批判稿等,政治色彩比较浓厚。表面上看是慷慨激昂,但在艺术上很粗糙,逐步背离了文学艺术的本质。
第六期出版于1965年4月,有《毛主席万岁》《雷锋叔叔教我们这样做》《越南南方的怒火》《我们也要参加红军》等作品,还有《革命接班人在成长》征文启事。
第九期为“向王杰叔叔学习”专号,第十期有《钢铁战士麦贤得》。刊物也是越来越薄,开本越来越小。
大批判稿的代表作是《〈“强盗”的女儿〉是一本坏书》,落款是“北京师大女附中初中二年级文学小组”。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内蒙古作家杨啸的一篇小说,内容是一支少年足球队的故事:一个已经的资本家在假惺惺地向孩子们教授足球技艺时,竟然鼓励孩子们进行“合理冲撞”。被一位老工人识破了他的“狼子野心”,在大家愤怒的呵斥下,他兴冲冲地走了。
至特殊期间前夕,《儿童文学》已彻底政治化。苟延残喘到1966年四月便停刊了。
对于读书人来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似乎算不上一个好的年代。那个时候出版的图书大都纸张粗糙、装帧简陋。但那毕竟还是一个有书可读和有时间读书的时代。因而,在许多人的阅读记忆中,那也是一个值得留恋的时代。
《儿童文学》1977年8月复刊,两年内共出不定期丛刊6期。1979年下半年起改为双月刊,1981年起恢复为月刊。其时我已年届而立,自然不会再读《儿童文学》了。一次我和两个妹妹打问复刊后的《儿童文学》,她们兴致颇浓,叽叽喳喳地说:
“里面有一个插画家叫寄居蟹,我小时候最喜欢看他的插画,他每次画的女孩子头发都很茂密,哈哈哈!”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篇叫《蝴蝶吻》,讲的是女班长和男痞子,放学一起打扫卫生,男生亲了女生的眼皮……是我的言情启蒙。哈哈哈,那时候小学,觉得这样的尺度就已经很大了,好羞。”
“有一篇童话叫《不夜城》的,记忆深刻。不夜城里的人会蒸糖桑拿,身上的脏东西会被糖粘上,敲下来的糖块还能拿去喂蚂蚁。晚上每家每户都大开着门,大家可以去别人家里拿好东西,因为大家都拿来拿去的,不夜城里的人贫富均衡。”
“说是《儿童文学》,其实是青春期的故事了。记得饶雪漫写的《只想记得你的好》,让我一个小学生在夜晚的床上想起就流泪。”
“《玫瑰花与牛芒刺》讲一个男的出轨了,跟小三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小三死了,原配养着这个孩子……”
“我记得!虽然养母对她老发脾气,但其实很爱她。后来她爸爸来找她们,养母就很紧张四处搬家。她喜欢跳舞,但养母特别讨厌跳舞,就不让她跳舞。她养母人很好的,这个孩子性情也挺独立的。我反正很喜欢这个故事。”
“我觉得《儿童文学》可读性很强,比《故事会》强多了。”
我恍如隔世。如听天书,无言以对。
后记:
我们为什么需要阅读?加拿大作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在他的名著《阅读史》中写道:“我们每个人都阅读本身及周遭的世界,俾以稍得了解本身与所处。我们阅读以求了解或是开窍。我们不得不阅读。阅读,几乎就好像呼吸一般,是我们的基本功能。”在他看来,阅读好像一种天性。
诗人狄金森写道:“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也没有一匹马,能像一页腾跃的诗行/把人带向远方。”经由阅读,我们与古往今来所有的书写者倾情交流;一个阅读者,同时也是人类文化的吸收者和传承者。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很多人即便并不缺乏获得书籍的机会,却并无阅读的习惯或者阅读的能力?或许,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缘由,就是童年阅读的缺失。
儿童的阅读敏感期出现在四岁半至五岁半左右。而错过这个时期则对阅读无趣,甚至影响终生。我们常常会发现,一个从小爱读书的孩子,长大后也会继续热爱阅读,但要让一个没有阅读习惯的成人喜欢读书,则非常困难。一旦与许多美好的东西失之交臂,将永远无法弥补。
童年阅读的经历,会成为一个人足以回味终生的美好记忆。儿童文学作家彭懿已经诗意地概括过童年阅读的意义:“因为有了童年阅读,当我们回忆童年的时候,在我们朦胧的记忆中,就有一片明明暗暗的萤火虫,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因为有了书的陪伴,儿时的生活增添了一份奇异的色彩。儿时读过的书,以及当时当地的情景,常常会深刻地留在记忆之中,成为抹不去的印记。
晚期的阅读经历,对一个孩子而言,既有开创性的一面,也有毁灭性的一面。因为能藉由文字之眼看到世界,但也失掉了童真,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大儿童。我就因阅读而早熟,因早熟而变得忧伤。我不断与集体格格不入,与同龄人交流感到乏味。
但我因而有敏锐的观察力、感受力、想象力。很早便对人、自然、四时之景有敏感细腻的感悟,我对青春期也很模糊,因为我在阅读里都经历过了。
孩子一味地快乐算得上健康成长吗?算得上一个有质量的生命吗?如今,我仍能记得起儿时脑子里混沌的思绪,对神灵对自然的敬畏。常常在日落时遥望西方,心中充溢着那种无法言说的忧伤。
但我仍然坚持认为晚期阅读对人的一生有重要的意义。我培养儿子晚期阅读的习惯,便是希望他善良并具有悲悯与恻隐之心。希望他热爱生活、敬畏自然、敢爱敢恨、特立独行,不做浑浑噩噩的人。(作者 韩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