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都督李太(姑妄言一人物),一字不识,粗鲁至极。待人接物礼貌上的礼仪,一毫不知。他当日随着主帅去征流贼,他心雄胆大,膂力过人。遣他去御敌,无敌不摧。着他去攻城,无城不克。
一日,他跟着主帅同流贼对敌。他骑的那马被贼人的马枪子打着了耳朵,忽然在阵中惊跳起来,控勒不住。李太用力打了几鞭,那马性起,自本阵直冲入贼阵中去。他着了急,怕贼来杀。他举起刀来,横七竖八,乱砍乱剁。一来古语说,一人拼命,万夫难敌。二来贼队中不防他这一冲,竟有些乱了阵脚。官兵也不知他是马惊,只当他奋勇冲锋。本阵中人见贼人乱了阵势,谁不望杀贼建功?大家一声呐喊,齐奋力杀将上去。贼兵大败,诛杀殆尽。论功行赏,他独得了头功。此后他屡立军功,渐次升迁。
他有一个小舅子,名字叫做滑稽。他父亲虽也是兵,却是个识字的,喜欢结交官府衙门书办之类的人。这滑稽也读过几日书,心下倒还明白。李太做了官,署中公事多了,他舍不得费银子请幕宾,就约小舅子替他主文,拨了份马粮与他。
过了些时,他叫滑稽写了封家信,与他老子说,南京房子甚贵,还不曾买,目今权借衙门暂住。等买了房子,再来搬接家眷。然后差了大管家李得用送去。过了两个来月,李得用回来了,投上老太爷的家书。李太问了家中大小平安,心中甚喜。叫家人道:“快请舅爷来念老太爷的家信。”家人道:“舅爷前往雨花台玩耍去了。”李太道:“这怎样处?也罢,叫个书办来念罢。”顷刻叫了个书办进来。他把那家信拆开,递与书办,道:“这是老太爷带与我的禀帖,你念与我听听。”那书办接过来,打开一看,不敢做声。李太道:“你为什么不念?是我家老太爷写给我的,又不是给你的。你看看本人晓得就罢了么?” 书办道:“并不是家信,叫书办怎么念?”他大怒道:“这是我家人才带来的,怎样说不是?王八羔子的,你当一个书办,连一块禀帖也念不来,要你做甚么?要你弄鸟?” 吩咐家人道:“撵出去,再另叫一个人来。”家人出去一会,回来说道:“别的书办都回家吃饭去了,不在这里。”别的书办何曾回去,因这个书办向众人说道:“并不是家书,是一小学生的仿字帖,怎样个念法?白白地捱了一顿骂。”众人听说,谁还肯进来?故此都推吃饭去了。李太见没人念,急得骂滑稽道:“这个瞎毬攮,在家坐坐罢了,偏偏今日他又去什么雨花台耍。”吩咐道:“等舅爷回来,就叫他到上边去。”家人答应了。你道这封家信书办果真不会念么?原来这李得用回来时一路呷酒戏玩,把封家信不知如何失落了。着了急,因想主人不识字,又一窍不通,就到一个乡学馆,向私塾先生要了一张小学生的仿字帖,封了来哄主人。而书办虽不知其中内情,但看见这些字,疑必有故,不肯说破,恐得罪了带书信的管家爷,白受了一场大骂。
午后滑稽回来了,李得用恐他说出,实情相告,再三央告求他遮掩。滑稽因他是姐夫的大管家,况他们素常又极其相厚,满口答应。到了上房,李太道:“等你这半日才来,俺爷带了块禀帖来,那书办又不认得,你念念与我听。”滑稽接过来,笑着念道:
上大人,某乙已。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学生李彬习字。
念完了,李太满脸愠色,道:“一块老子与儿子的禀帖,写得明明白白的也好懂。这是些甚么家信,文绉绉的,我一句也不明白。”问那李得用道:“太爷的才学当日也比我高不多少,如今为何这样拽文起来?难道老都老了,又重新上学念书去了么?” 李得用开始还恐他知觉,捏了两把汗。今见他问这话,心中暗喜,忙跪禀道:“太爷虽不曾上学,因老爷官尊了,近日同这些乡绅举监文人们来往,大约是讲学讲道了的,”李太摇头道:“就是同文人讲学讲道,哪里就拽文到这个地步?大约还是烦了甚么不通的才子写的。”又向滑稽道:“你可懂得?你要懂,细细讲与我听听,我叫人打烧刀子买牛干肉请你。”滑稽笑道:“你听着我讲,头一句上大人,说你如今做了大官是个大人了。上覆你这大人,是问你好的话。”李太喜道:“明白明白,讲得好。”滑稽又道:“某乙已,某就是我字,你不见戏上都本人称某家,这某字是太爷本人称呼。说你在任上,只某一个在家。”李太道:“越发明白。”滑稽又念道:“化三千,七十士。太爷有三千句话想对你说,内中有七十件事。”李太道:“我的爷爷哟,你老也老了,省些心罢了。哪里就有这么些事?亏他老人家记得。”滑稽不往下念,李太道:“你怎样念了这几句,底下不讲了?”滑稽沉思一下,笑着向他戏说道:“我讲了怕你要恼。”李太道:“这净说些没来头的话。这是俺老子与我的字儿,你不过是讲与我听,有甚么话得罪了我?我就恼,只恼我老子。你又不是俺老子,为甚么恼你?” 滑稽笑着念道:“尔小生八九子,尔字就是你字。说你的几个小婆子生了八九个儿子。”李太大惊道:“我不在家,是哪里来的这些娃娃?”滑稽道:“书上写得明白,佳作仁,说是家里做出来的人。”李太怒道:“你那姐姐也不是个好人,我临来时再三托她看管家里老小,她们如何就做出这些娃娃来?我想来别人也不敢,肯定是俺那老太爷没廉耻做的事罢?”滑稽笑道:“你好想,所以临了说可知礼也。说你要猜到这上头,可就是知礼的了。”李太大怒,抢过字纸过来扯得粉碎,面红颈赤,低头无语。半晌,忽又问道:“后头还有甚么李彬习字又是怎样说?” 滑稽道:“他说学生李彬,人家老子称儿子做学生,这也是文话。因你做了大官,要叫你名字不好意思的,要称你老爷又无此道理。你原当过兵,故此称你做李兵。习字,媳是太爷称呼媳妇,就是我姐姐了。说媳妇不另写字了,同这一封字,所以说学生李彬习字。”讲完了,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快去叫人打酒买牛干肉来请我。”李太道:“大毬的牛干肉,这些小婆子还不知被弄成个什么样子了,还想吃牛干肉呢。”滑稽笑了出去。李得用向他感谢了又感激,忙去买了许多佳肴,沽了一瓶美酒来奉敬,不题。
再说李太一腔怒恨,彻夜无眠。次日即打发李得用带了四五个家人,回去接滑氏同几个小老婆并儿子媳妇孙子来京,单不接他老人,也不写家信。众家人来到老家,老太爷李之富听得儿子来接家眷,独不接他,问家人是何缘故。家人虽有晓得的,都惧李得用,俱不敢说,只答应不晓得,李之富恨了两声,复又笑道:“我知这奴才的心了。他如今做了大官,说我原是个兵,恐怕我玷辱了他门庭,故不来接我。连字也没一封问问安,真畜生,真畜生。”那李太做了多年的官,俗语说,官久自富,他在老家中也置办了许多田产佃房,李之富受用不尽,也就安心在家,并不过问媳妇孙子去不去。滑氏临行,带了众人到公公处辞行。那老儿也无多话,只道:“你对那奴才说,叫他长远在外做官,就死在外边,总不要回来见我。”那滑氏见公公动怒,也不知是那里账,起身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南京,他们夫妻父子相会了。李太见了这几个小老婆,睁圆了眼瞅着,咬牙切齿,不交一言。晚上,李太埋怨滑氏道:“我临来那样托你管着这几个小婆子,不要弄出丑来,你满口答应了的。怎样这一二年里头就叫她们养了八九个娃娃?” 滑氏惊道:“你听人胡说,这是哪里的话?” 李太道:“你还瞒我,是俺那老没廉耻的老太爷带来的家信说的。还说就是他在家做的人呢,我所以才不接他。”这滑氏当日见他娶这些小的,心中未尝不恼。但她是个兵家的小姐,家世寒微。今日见丈夫做了大官,携带她做了夫人,享荣华,受富贵。插金戴银,呼奴使婢,不免有些势利,在丈夫面前却敢怒而不敢言。现在听见他说这话,虽不明白内中的细故,知他是误听了,方悟到不接公公之故。遂借他的话茬答道:“谁叫你当日寻这些浪货来?那时我要阻你,倒像我吃醋一般,只得任凭你胡做。你托我看管她们,我尽管得她们的身,管不得她们的心,也不能拿个封皮长远的封着她们的道理。况又是你老子做的事,叫我一个媳妇如何管得?只怨你本人不是,怎样倒反怨我?”李太怒道:“明日我把这几个淫妇全杀掉了,才出得这口恶气。”滑氏知他是误听,故此诌出些话来,激他打发了这几个小妾,她好独享乐之意。忽见他说要杀人,恐他卤夫性儿错害无辜,忙道:“还亏你做着个官,王法都不懂。人岂是轻易杀得的?养汉拿双,你又不曾拿着她们什么把柄。这一杀了她们,倘被人晓得参了,不但坏了官,连你命都送了呢。就算着不到这个地步,如果这丑事闹得人人尽知,再无缘无故杀了这几个浪肉,你不是明明寻顶绿帽子戴么?你只把她们撵出去配了人,眼不见为净也就罢了。”李太生来粗蠢,滑氏乖巧,凡说话行事,李太都在她笼络中,素常有些惧怕她,故此极肯听她言语。
次早起来,并无别话,把衙门中没有老婆的兵叫了几个来,将几个小老婆即刻驱出,每人配了一个去了。这几个妾也不知是什缘故,还以为奴才开笼放鸟,得配一夫一妻,好生欢喜感激。滑稽背地私问姐姐是为甚么,滑氏把李太误听话详细告诉了他,滑稽不由失笑,也把假书并本人同他讲着玩儿的话也向姐姐说了,笑道:“不想这草包弄假成真。”滑氏才知内中的这些缘故,心中感激兄弟同李得用了不得。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