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二儿子没有离开祖宅,是源于他的媳妇承继了婆婆的性情泼妇一个。青出于蓝的一点是更精于算计,搬出祖宅要花一大笔钱,二儿子以赡养婆婆为条件生活在祖宅里。大儿子带三间厦房搬出去另住。
商议完后名叫二毛的老二把哥哥大毛拉到一边说:“这老宅最好不要拆,三间厦房最多值五六块大洋,我先给你两块以后再还给你,得成?”
这是要大毛净身出户的容貌,从来老实的大毛也生气了:“长子不离老庄子,你搬出去,行不?”
两个媳妇听见哥俩吵起来都赶了过来,就分成两拨商议。大毛媳妇是按风水先生指点迎娶的,自然在大事上异乎寻常:搬出去,不讲条件这是老爸留下的遗言,一个能当乡约的人自然比我们聪明。二毛媳妇较有姿色呼三大当初是不大情愿的,无奈二毛见过这个女子非她不娶,就按二儿子的意愿娶进家门。谁知这女子能牙利齿精于算计,号称呼甲村第一悍妇的老婆婆都不是对手,呼三大去世后悍妇没有了靠山,自然只能在泼妇的势力下生活。商量之余,二毛拿出三个大洋让大毛搬出老宅,秋后再给四个大洋。呼三大的老婆活着由二毛供养,死后也由二毛安埋,因为二毛承继了大部分家业。土地提出六亩好地给呼三大老婆,其余对半分开没有争议。在大毛媳妇的提议下找来家族中人写下分书为证。
一切都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发生的。
二毛跟着一辆大车去狄寨赶集,在仁义村边挖了一棵花椒树苗子,车户告诉他:这时候已过了栽树的季节,想栽活树就要连原土搬来。二毛拿了个土筐去挖原土,为了避嫌就去仁义村土壕挖土。
这白鹿原上水源缺乏,几百年来集肥的方式都是用黄土一层牲口粪便一层,堆土发酵沤制。粪土粪土用土量大,各村都有公用的土场供大家挖土,就有了土壕这个取土的地方。
二毛来到仁义村的土壕却发现旁边一个孤零零的土冢,本人没有带撅头在土壕里挖土困难,就用车户铲粪的铁铲在土冢边装了一筐土前往。
二毛不晓得这个孤冢就是仁义村鹿子霖的坟冢,因为他生前作恶多端人神共愤,没有埋葬在家族的坟茔里。绝了户自然也没有人替他说话,只能孤零零地埋葬在土壕边上。
什么都讲究个缘分,二毛和鹿子霖谁都没有见过谁,就因为顺手拔个花椒树苗,一个占些小便宜的小动作,就发生了联系。 二毛的花椒树没有栽活,只能连土扬到自家的土地里。第二年,二毛地里的麦子有一块长势特别旺,麦穗齐麦穗大,奇怪之下他才想起来是仁义村的一筐土撒在这里。去跟车户讲,车户说:“神圣白鹿原好土莫弹嫌,不怕雨和旱撒籽收一半。夏天的翻地晒土就是添加地力,每一场白雨(雷雨)等于是施了一层肥料。那坟冢上的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夏天,自然肥力大。你去人家坟冢上取土也不害怕有人打断你的腿?”
二毛说:“有人看见了也没有阻拦。”
见多见广的车户说:“这八成是绝户的坟,怕不是好事。”
鹿子霖的灵魂在呼甲村复活了。正印证了他的心思不会消亡,仍在白鹿原游荡。
花有两朵先看一枝。
大毛和媳妇商量着,三块大洋干不了个什么,这分家就是穿着衣服走出了老宅。找个住处是当下的急事,好在原边土崖下有几孔窑洞可以栖身。媳妇是个明白人,大毛遇到难事,她没有抱怨而是解劝:有人就会有一切,夫妻一心黄土变成金。咱有一儿一女生活有盼头,辛苦几年给他们盖大瓦房,过好日子。
最后的日子里,这两口子没日没夜的苦干。多年没住过人的窑洞破败不堪,光装门窗收拾干净就费了几天功夫。最费事的是下原的路,几十年没人行走实际是没有路了。大毛就重新开路,披荆斩棘挖土搬石,夫妻日夜劳作。大毛是个狠人性子又急,干了前半夜,休息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又去挖土修路。这天,晨雾中有个人也在不远处挖土修路,到跟前一看是二毛正干得起劲。
“你怎样来了?”擦着汗水大毛问。
“哥,我对不住你,也没有办法。能帮你多少是多少吧。”二毛很是愧疚地说。
大毛理解弟弟的处境,麻迷婆娘走扇门,推着不走拉着停,放手紧靠来回行,县长太爷都头疼。这个二毛媳妇是个难缠的麻迷儿,反说正说都有理,本人的母亲这么厉害的角色都败下阵来,二毛夹在夹缝里自然受了不少夹板气。他很理解地对弟弟说:“哥晓得你,不要伤心。路快通了再不要来干了。”
二毛的媳妇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下原的土路刚一修通,她就在老宅里做妖。先是说昨夜家里进了贼,并且偷走了本人娘家陪嫁的铜灯盏,这跟偷了她的命一样,大喊大叫了一整天。没过三天又说老宅里有鬼,本人中了鬼邪。这货有演艺天才,装啥像啥。并且会即兴表演,哈哈大笑时秒变嚎啕大哭,而且涕泪交流真流眼泪,入戏太深会把本人哭得换不上气来,吓得最能持重的家族乡约也让赶快救人。口吐白沫地表演完了,她的要求简单直接,太阳一落就得锁老宅大门,院落里不能有人走动,更不能有人声言说话。鬼神不能惊扰啊。
大毛媳妇很能理解,分家已经满月了,此地不能待了。在二毛媳妇闹鬼的第二天,大毛一家四口就搬离了老宅,住到窑洞里去了。
呼三大老婆强悍了一辈子,在老头子在世时髦能呼风唤雨肆意妄为。谁知天道轮回活到一个泼妇的手里,身不由己。看到大毛一家像逃难的人一样离开老宅,不由悲从中来哭出声来:“我的儿啊,啊啊啊。”
满脸喜色的二毛媳妇听见婆婆的哭声大怒道:“搬家又不是出殡,你哭啥。”
“连哭都不允许,我哭就是出殡,那你在家嚎是干啥?”婆婆当年神勇是有吵架的本事。
二毛媳妇看到大毛一家被赶出家门,本来十分高兴,不想被婆婆扫了兴头很是不爽,就口无遮拦“你个丧门星活不了几天,喊叫啥。”
呼三大老婆那里受过如此辱骂,起身就向二毛媳妇扑去。二毛媳妇虽然年轻,却是嘴头利索身板单薄,加上跟本没有提防。竟被老婆婆扑倒在地脸上早挨了几个耳光,她也不是等闲角色伸手就抓住了老婆婆的头发,一用力就把婆婆的头按在地上摩擦。二毛那里见过如此阵仗,急忙过来一手一个想把她们分开,无法两个女人都撕住了对方的头发死不丢手,只是力气无限再无击打能力,纠缠在一起。声势浩大的打闹已引起邻居的留意,四邻五舍都跑过来拉架。
呼三大家族人数不少,乡约之职已是家族里另一位长者,他看到二毛媳妇竟薅住婆婆头发不放,以小犯上不成体统。上前就给二毛一个耳光骂道:“休先人呢,看着老娘挨打不管,你个活死人。”刚想给二毛媳妇几个耳光却看到她已放开了手,就给她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你想翻天不成,打你婆婆,呼家人没有死绝。叫你娘家人来,养的什么野人来呼甲村胡行?”看看众怒难犯,二毛媳妇在呼甲村第一次败下阵来悻悻退回房间里去了。
冬去春来又一个年景。二毛地里的麦子收成不错,他把去年地里那些肥大麦穗单独收起来种到一片地里预备留作麦种,果然不出所料,这片麦子引来呼甲村人的羡慕,纷纷问他麦种来历,这根本就说不清道不明,精于算计的二毛媳妇却看到了商机。她教训二毛:“你个瓜怂送到手头的钱都不晓得拿,就说去远地方高价买回来的,谁想要得高价换。”
农民看到好收成自然要好麦种,秋季种麦时人们纷纷来二毛家换好麦种,期待来年也有好收成。一时二毛家里人来人往,二毛媳妇的要价是一斗麦子才能换她家一升麦种,十比一的换法。有人觉得要价太高被二毛媳妇一顿怼:“种子种子,好种多打粮,烂种不上场。不是好种子可能种下糜子谷子出来。人想要改门换户也要种子好。”
“嫂子,我拿人种换你家麦种,陪你睡一晚给我一斗麦种,得行。”有半大小子和二毛媳妇开玩笑。
二毛媳妇不怒不恼回敬道:“从你爸起种子就不行,看你歪瓜裂枣的样子,还想给人留种?”
进出二毛家的人出进都背着口袋,但是,有的是换了麦种,有的是感觉太不划算就把麦子背回去了。实际上换了麦种的人就五六家。这村只要两个人没有去凑热闹,一个是呼家的乡约,他不相信二毛几分地能打多少麦种,给这么多人换。第二个人是大毛,他是去迟了,二毛媳妇说没有了,因为给大毛换麦种是没有办法加价的等于白给,二毛媳妇就不干白给的事。实际上,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只要前两家换了麦种,后面换的麦种也被二毛媳妇做了手脚。是一半麦种一半麦子。二毛媳妇看这么多人要换麦种,几分地只收了几斗根本就换不了,想吊吊大伙的胃口,等人们为麦种急了再来个鱼目混珠发一笔财,谁知乡村乡约的示范效应太厉害了,他不换麦种就把观望的人带动了,“人家都不换麦种我们急啥。”人们在村头巷尾传说这个信息。二毛媳妇的如意算盘没有获得利益反而成了让人诟病的事情。要晓得呼甲村虽然穷困,村民邻里互助诚实信誉的信条却是不含糊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换了麦种的人家和没有换麦种的人家几年后显出了很大的不同,他们都不晓得劫难和平稳竟然都从含有鹿子霖心思的麦种上起根发苗?
呼三大是个有文化的人,入赘呼家身份在大家族里比较低下,但是,知识却提高了他的身价。农村的婚丧嫁娶事件中,他知书达理行为得当,和乡邻的相处谦和让人,一手好毛笔字更是无人能比。慢慢就获得了家族的拥护,在呼老爷子的提携下当上了呼甲村的乡约,由于处事公道抑恶扬善颇得乡民好评。一个入赘的女婿能有此地位实属不易。和在家庭外面的风光无限相比,他在家里的地位却不能相提并论。一则是入赘的女婿发言权较弱,二则他还领着母亲进了呼家门,自然不情愿让母亲为难,就处处小心处事避免出错连累母亲受气。虽然,在家庭教育方面,他尽可能地给两个儿子灌输与人为善的处世之道,孝悌为本的做人之法,收种于土的农耕之理。呼家村乃贫瘠之地收获无限,两个儿子天资不惠,就没有在耕读传家的读字上报有希望,只想让儿子们取之于土能处理温饱,不受饥寒之馁。可惜,家有河东狮吼脾气乖张说风是雨,且随意性很强,让他这个好脾气的人都不能让她不发火。家里常常不得安宁,孩子在如此环境中长大,自然人格就不完整。大毛木讷老实,二毛却性情过激喜怒无常。这就是呼三大临终要弟兄二人搬离老宅的缘由,他怕两个人才能无限镇不住这个是非之地,惹出祸端。
说也奇怪,自从麦种事件的第二年,二毛家里的人就有了变化,大人小孩都突然变得聪明起来,事事计较并且不分里外,就是本人家里人也跟个乌眼鸡似的,见面就啄。不分个你我清楚都不行,整天争斗不息,明明四五口人的家就像住了十几个人一样,闹嚷嚷的不得安宁。
这里要把二毛媳妇引见一下。她是五里路之外的田家河村人,自幼聪明出众,长相也是眉清目秀,起名田小蛾。如果晚生一个世纪拿个本科生文凭没有什么问题。生不逢时被嫁到了呼甲村,缘由有二,一是她的母亲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大蛾、二蛾、三蛾之后的她不能起名为四蛾才叫小蛾。小蛾是姊妹中的最小得到父母的疼爱,也得到了姐姐们的庇护,她也嘴甜心眼多人小却很是强势。一块儿去割草她能强行把姐姐筐里的草扒拉到本人的草筐里,谁要对她使强,在外边她只流泪不出声装出一副可怜像,避免了挨打,回家后就歇斯底里哭起来,让一家人为她生气。几次下来姐姐们就息事宁人迁就她,渐渐地年龄见长脾气见长成了个谁都惹不起的人。二是田小蛾心机很重。田家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嫁了大蛾二蛾,就想给家里招个女婿顶门替户。父母亲看小蛾精细伶俐打算给她招婿养家,可是小蛾却没有这样的打算。田家河村在一条土沟里,沟底一条小河。土地都在沟边的土坡上,耕种时上坡下沟,收获时全是人力搬运不是背就是扁担挑。比白鹿原上的农民辛苦多了,和终南山的山民没有差别。她早就想利用婚姻这个跳板跳出田家河这个深沟。
白鹿原的婚嫁习俗讲究三媒六证。脚夫的腿媒婆的嘴。媒婆的嘴极尽撮合之能事,夸婆家夸不尽的荣华富贵,夸姑娘夸不完的容貌美丽,她嘴里的话都要打个折扣,不能全信。新娘被抬进夫家下轿时从盖头的缝隙里才能瞟见丈夫能否四肢齐全,丈夫在洞房里挑开新娘的盖头才能看清眉目。但是,几千年来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用媒婆这不太可靠的嘴成就了一代一代人的婚姻。田小蛾却用本人的聪明才智部分地作了婚姻自主。
媒婆给田三蛾说媒,女婿就是呼二毛。媒婆吃了田家的油饼油嘴滑舌满嘴跑火车:呼甲村就是白鹿原上第一村,呼二毛是白鹿原上第一美男,他父亲呼三大知书识礼是白鹿原第一乡约,蓝田县的县太爷和他称兄道弟,西安城里多一半人认识他,他的儿子能有错吗?三蛾嫁给二毛就是跌进了福窖,你去看看,人家的椽都比你家的檩粗,哎呀呀,那大梁得有碌碡粗。大瓦房两厢厦,白鹿原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主。
媒婆在呼三大的家里同样有油水不错的吃食,她的媒婆嘴换了个版本,却一样吹嘘得稀里哗啦:这田二蛾天姿国色,几乎就是天仙下凡。人家就长在田家河边,水色的很,掐一下能流出水来。个子高俏眼睛大有皇帝的时代能选进宫里去,你出个大彩礼值当的很。好媳妇能带来三代的福气,你到啥时候都要感激我呢。
呼三大要给二毛娶个能过日子的农家媳妇,在姿色上并不看重。他懂得红颜祸水的典故,再说二毛的才能并不出众,心浮气燥易惹祸端。他并不看重这门亲事,却不能得罪这个十里八乡的快嘴媒婆,敷衍地说提提亲看看人家能否情愿。
二毛听了媒婆的一番话,心里似一头小鹿乱撞,也是青春萌动的年龄无可厚非。他乘送行的机会给媒婆留言让她促成好事,并说事成本人另有厚报。
缘分是个神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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