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坚德
1
胡小蝶出生在省城城隍庙后的一条小胡同里，家里是卖杂货的小商户。胡小蝶童年的时候，有些事儿让她窘迫迷惑，终生难忘。
胡小蝶看着本人的妈妈总在劳碌辛苦地从早到晚地干活儿。妈妈说，女人的一生就是干家务活儿的一生。你不干，没有好日子过。可胡小蝶并不觉得她的日子过得有多么好。倒是奶奶不干活儿，穿着很华贵很鲜亮，整天只会搂着哥哥数钱。每天几遍十几遍地数。数那些钱的时候，奶奶会对哥哥讲为什么总是数钱的道理。奶奶说，孙子呀，因为这些钱都是为你数的！
哥哥会观望妹妹胡小蝶并提示奶奶，那要给妹妹分些的。奶奶说，她的钱在出嫁后你妹夫那里呢。小蝶！小间谍。看什么看？去，跟你妈学家务去。别以为女娃子在学校学习拔尖摇梢子了就可以嫁得好。
以后，胡小蝶屁股后面跟上来的是三个小妹妹。奶奶数落妈妈更是没完没了：真是没用的东西! 尽生些去夫家数钱的苗苗！哥哥在奶奶的怀里愈加金贵了。
胡小蝶心里很难过，那个夫家不晓得在哪里藏着，看不见，摸不着，也不晓得有没有钱可以让她来数。她不想长大后像妈妈那样低眉顺眼，天天从早上到半夜干家务活儿，忙里忙外的完全没有活好活舒畅。也不想像奶奶那样整天描眉画眼，穿得花花绿绿，说些尖酸刻薄的话，从早到晚不会花钱只会数钱。三个妹妹还小，整天哭哭啼啼在她屁股后面追着拉她的衣服，好像这样就心安了，安全了。
家中的女人们，实在让13岁以前的胡小蝶没有榜样。我可怎样活下去呢？我会活成什么样呢？这真是让童年的胡小蝶备受熬煎。她很困惑，难以放心。
可是没有办法。颇烦的家务，就是她胡小蝶生长在这个家庭的童年课。她的童年，没有钢琴小提琴黑管，没有画笔书法素描，没有五线谱歌声音乐……妈妈说，那些都是不打粮食的虚活儿，学会了你会坐吃山空，踩在云里做梦。只要家务可以让你结婚以后脚踏实地，在夫家活好一生一世。
胡小蝶有时候也会问妈妈，那我的夫君在哪里？妈妈会忽然停下手中的活儿，用手背压住嘴，噗噗噗地失笑说，小蝶，就在你学会所有家务的有一天，他自然会来找你的！
胡小蝶只要从早到夜，跟随在妈妈的身后，帮前帮后，忙里忙外，照顾着妹妹们的吃喝、缝洗、作业、睡觉……9岁，妈妈开始让胡小蝶记饭菜账日记。一周还要总结一次。一记就是四年。13岁，四个本子，整划一齐，记录着胡小蝶的童年，一家人的艰难生计。
13岁那年，细绿豆芽菜一样的胡小蝶忽然因为一堂体育课发生了变化。学校要组织一次射击比赛。体育老师让大家盲目射了一通。胡小蝶最初一名。
体育老师说：人是可以训练的。从今天起，胡小蝶你跟我学。我告诉你一个真理，冠军不是天才，是有人领她走了一条正确的路。胡小蝶你垒子弹壳可以垒到13颗像烟囱一样笔直不倒，别人可能5颗就垮掉散落，这说明你有异乎寻常很好很稳定的心理素质。但是你还是要通过训练，来证明你的心理素质的确非常稳定永远稳定，是块射击的料！射击运动员的素质，是要像钢铁一样经得起四季温差，风吹雨打，雷打不动。撼山易，撼你很难。你行吗？！
体育老师并没有让胡小蝶握枪。他只教她运气。让气在身体里游走，你去感觉一下这股气的流动。从脚尖开始，走到头顶去。你试一试。认真去试。
胆怯的胡小蝶努力去运气，感觉气，发动气。上课，洗脚，走路…… 都要运气。运气干什么呢？体育老师说，稳定本人，安定不动，再瞄准，10环就有了！卧射，表面是纹丝不动的。但是身体里是有气流在运动着，运气协助你平复安静下来，坚如磐石，雷打不动。只让手指慢慢扣动扳机，果断一扣，直指靶心。
半年后要比赛的前一天，胡小蝶就真的急了。我还没怎样握过枪呢，冠军就是运气吗？她去找体育老师。哭了！哎呀，嗷——体育老师很抱歉地说，我还真把你给忘了。来来来，握住枪，三点一线。但是，枪都是有误差的。你打枪时，还要灵活调整。冠军是不是你的，那是要看你造化的事就别想了。运气好，动作好，你就成功啦。
结果，第一射8.5环。偏左下。监射员将一张小靶纸放在胡小蝶左胳膊面前，把一粒空弹壳放在圆心左下方的8.5环处。胡小蝶再瞄准就向小圆点的右上移动了一根头发丝的距离。9环。靠右上了。司靶员摇旗报数。监射员又将一空弹壳在小靶纸圆心右上方放稳。以后，胡小蝶就是10环，10环，10环……10发，97.5环。一个射击冠军真的诞生了。
射击冠军！胡小蝶享受了第一名的喜悦。这个喜悦还不是来自奖状，而是来自同学们的眼神。惊讶，欣喜，赞许的眼神。她感觉，当冠军真好！天，地，街道，同学，老师，家里的每个亲人都变得比以前美丽、可爱了很多很多！
13岁，带着冠军喜悦的胡小蝶小学毕业，升入中学。
2
胡小蝶上的这所中学没有射击比赛，最多的还是田径比赛，篮球比赛，乒乓球比赛。你不试你怎样晓得本人怎样样？有过射击训练和冠军体验的胡小蝶就鼓起勇气对着满面大胡子的体育老师王峻岭说：王老师，田径，篮球，乒乓球队，我都要参加。
你做过什么运动？
射击！全校第一名！
射击？那是静态的运动。像围棋、象棋、国际象棋都是静态运动。我问你的是动态运动成绩。踢打拍，跑跳投，游滑登……你有吗？
全市闻名遐迩的篮球教练王峻岭盯住这个薄纸板样儿的小女生的眼睛。在王峻岭的心中世界和体育视野里，只要男生。他要铸造一群钢铁般的男子汉，像一个父亲在打造亲儿子那样。他对女生的感觉全部都是麻烦。不太情愿和女生打交道的王峻岭在等待一个回答，如果没有振聋发聩的回响，他就会快快打发了这个女生，走人。
胡小蝶眼睛黑白分明，一片茫然。这个满面大胡子的体育老师王峻岭，虽个儿不是太高，但却很严肃，满脸冰霜雪冻一样。他横睃了胡小蝶一眼就画了个句号。说，你没有？是吧！那你真不行！一个运动员，没有运动基础是不行的。就是有了运动基础，没有天赋也是不行的。你都13岁了，最基本的跑过吗？快不快。跳过吗？高不高。投过吗？远不远。你看看，你都没有！更别说有技术含量的运动项目了。那就别拿石头熬蜡了。河水不是油，海水也不是油。你不是一块干体育的材料，再练，那不是浪费时间吗？！好好学习去吧。
“天才，都是训练出来的。冠军，不是天才，是因为有人领她走了一条正确的路。”细绿豆芽菜样的胡小蝶，突然说了一句在小学射击训练中老师铭刻于她心的话。
王峻岭愣住了。小丫头片子，谁告诉你的？而且最让王峻岭不明白的就是这个胡小蝶是怎样走进他的这个院子的。
胡小蝶只低下头看着地上爬来爬去的黑蚂蚁，用光脚穿的破旧黑条绒布鞋铲着水泥地边的泥土，一字一句地说：王老师，田径，篮球，乒乓球，我都要参加！
王峻岭，26岁，身高1.76米，络腮胡子，浓眉细眼，高鼻梁，四方阔嘴，是远近闻名的体育老师。他本人以耍杂技般的篮球技术和组织调动能力入选过国家青年队，但是最终还是因为个头太矮惨遭淘汰。之后，因他当教师的母亲退休，他接母亲的班当了一名体育教师。所以王峻岭参加工作时的年龄其实只要16岁。因为那年纪，他与女生从不来往，以免说不清楚。于是脸总是乌青地板着，目不斜视。
这十年里，王峻岭带过五六批高中的男篮队伍，他的那些球员，不是被部队、大学、大工厂挑走，就是被市、省，或国家体育队选走，这让王峻岭很有了些培训经验和四面八方的威名。许多外校学生为了能在他的旗下打球，为日后工作找出路，专门转学来到他们学校。他们学校除了升学率高，更因为这支男子篮球队而名扬全市。所以，王峻岭在学校里拥有一套母亲留下来有内外间的平房。平房前有个大院子，院子是水泥地板的，还有水龙头。他别出心裁，用铁条一根一根扎了栏杆，把院子给围起来。那些学校篮球队的队员们就在院子里与王老师聊天，冲澡，烤肉，煮菜豆腐汤喝，是个让同学们感觉很奥秘，又无限向往的场所。能进入王峻岭老师家的院子是一种资历。而且那里出入的都是学校的硬汉型男生和田径篮球精英。
胡小蝶那天进入体育老师王峻岭的水泥大院子真是奇观。四周有铁栏杆，门有碰锁，是进出都关着的，她是怎样进来的呢？
胡小蝶没有得到预期的回答，很难过地从铁栏杆间侧身一闪出去后，王峻岭才明白，这女生身体薄如纸板，铁栏杆对她根本没有作用。看似很窄的缝隙，对她就是大路。
胡小蝶偏身一闪从铁栏杆跨出院子时最初的小脚一跷，让王峻岭看见了一个运动天才的跟腱——削薄如刀长达两寸的跟腱。那跟腱告诉了他，这孩子不只身轻如燕，而且藏有超人的速度！
你，回来！王峻岭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声呼唤，是一个自我的突破，是一段王者归来的历史奇缘。是本人前程转机的一个重要起步。
天才，是一个经验老到者的慧眼识珠。带上秒表，王峻岭要去测试本人的眼光。100米，是最能考验运动员的项目。起跑，冲刺！13秒！王峻岭的秒表登时凝固了。他激动得手抖着，看着胡小蝶。速度是体育的灵魂。无疑这个拥有体育灵魂的女生就是个天才！
让全校炸开了锅。胡小蝶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而且从此以后学校有了女子篮球队。对胡小蝶的训练是严格的，她也没有让王峻岭失望。不断从100米，200米，400米，800米跑到1500米，从学校冠军，跑到区中学生冠军，市中学生冠军，省中学生冠军。胡小蝶的初中就这样没有悬念地一路飘红破纪录，甚至还有市上中学生标枪的冠军纪录。无论是天才型，还是技巧型，胡小蝶无不验证了——她都能行。终于，部队，工厂，企业，国家田径队都来选人了。胡小蝶顺利入选，她要去北京了，要去国外代表中国去比赛了。天呐，万人注目。王峻岭老师、胡小蝶通过媒体报道，都名扬全省啦。
省体育工作大队来人到学校调档案了。14岁，她将结束中学的学生生活，参加革命工作。从此胡小蝶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它叫——体育生涯。
3
胡小蝶的运气是不是太好了？她去体工队什么都不用拿，又什么都有了。她才14岁就领到了工资。虽然只要29元8角，但是大工厂的学徒工才18元，部队的战士津贴只要9元。29元8角，接近30元。她刻意数本人的钱了！而且忽然之间还有了运动衣裤白球鞋，还可以吃运动员养分灶，天天顿顿都有肉有鱼虾有菜有猪蹄蛋糕牛奶黄油，以及各种时令水果……
如果说胡小蝶遇见王峻岭是她的侥幸，那么胡小蝶遇见的第二位教练卢佩云就是她的福气。卢佩云是位个儿高挑，鼻小眼小，有见识，好研究大队调去当了专业运动员，参加过全国第一届田径比赛，是女子100米和200米冠军，后来因为伤病，丈夫又在本市当外科医生，于是她调到省体工大队当上了田径教练员。
卢佩云见到胡小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让她去医务室看牙齿，卢佩云说，体育就是对身体的教育。身体的入口是嘴，很重要！嘴的关键是牙齿。牙齿还是人精神身体的门脸，一定要搞好它。卢佩云与胡小蝶初次见面，说的这第一通话不是跑步而是牙齿，这让胡小蝶非常惊讶。跑步可能会与许多东西有关，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就是牙齿，是体育和身体的关系。她第一次晓得，身体的关键所在是牙齿。一检查，胡小蝶的牙齿并不好。胡小蝶的牙齿虽然划一，但从小家庭对女孩子的歧视，加上困难时期的养分不良，形成她的牙齿灰黢黢的。医生边看边说，这让胡小蝶心中非常不安。胡小蝶抬头看看卢佩云，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她洁白划一的牙齿上，既健康又优雅，好看极了。卢佩云认真地听着，只按了按胡小蝶的肩头。没有想到，经过医治，半年后胡小蝶的牙齿就变得光洁如雪了。卢佩云很高兴，她对胡小蝶说，女孩子就要明眸皓齿才健康。
以后的两年里，卢佩云不断坚持让胡小蝶跟着体操队做晨练，拔筋踢腿下腰翻空翻，跟三铁队员练原地的迸发力……最残酷的是卢佩云不断要求胡小蝶趴着睡觉，大腿下还垫个枕头，腰上系着武术队表演用的宽板带。作为教练员，卢佩云最留意的就是胡小蝶的身体发育。14岁，一切都还来得及！短跑不能腿长身子短，也不能腰吊腿短，长竹竿弹出去的速度总没有牙签飞出去的快与远。胡小蝶的兄弟姐妹都长得很高，全是粗腰，但是只要胡小蝶不断生长得细条纤薄，均匀适中，身高1.68米，还仰头直背翘臀细腰。
卢佩云吸取了本人膝盖磨损受伤的教训，对胡小蝶细细地从小肌肉力量练起，无效地保护了她骨骼的良好发育和生长，在以后的大运动量上来时，避免了伤病。每天晚上卢佩云还要给胡小蝶开小灶，三颗红枣，五只煮鸡爪，八粒生花生，一勺甘蔗黄糖。卢佩云说，吃了补血，补胶原蛋白，对筋骨和皮肤好。卢佩云还说，最好的短跑运动员就是一道田径运动场的闪电，我希望你这道闪电拥有蝴蝶飞舞的美丽。
接下来的训练才是百米短跑的起跑迸发力的窍门，摆臂啦，向后蹬踏啦，步伐大小，快慢节奏，腾空时的高低幅度……胡小蝶在卢佩云的教练下，也很争气，运动成绩大幅度提高。全省全国田径锦标赛，一出场抬腿跑起来就是第一名。从100米，200米，到400米，她都稳稳夺冠。体工大队的领导就非常感慨地说，你们看看胡小蝶，一个细如柳叶一样的小姑娘，只吃一碗饭，就能拿回来三个冠军。我们养了那么多人的篮球队、足球队、排球队的汉子姑娘，为什么成绩就总是那么落后？大家就说，选苗子很重要！
领导打听来打听去，才晓得有位指点过她的中学体育教师，叫王峻岭，是他发现了胡小蝶。田径短跑是一切体育项目的基础。调来！为了给全省各个项目培养出更多的短跑中跑长跑少年苗子，王峻岭也空中飞人似的进入省田径运动队，当上了基础训练的教练，工资一下子由36元提升到54元，身份也更光芒耀眼了。
4
16岁的胡小蝶感恩王峻岭，29岁的王峻岭也很感激学生胡小蝶。一来二去，师生总是上操下操形影不离。他是她的第一个朋友，她也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他们在甜蜜中从事着本人喜欢的事情。他们感觉生活真是太美好了！但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美好的生活仅仅才两年，当体育老师王峻岭的学生胡小蝶的百米运动成绩达到12秒7，正预备出国参赛的时候，世界并没有被他们踩在脚下，他们倒被时代的脚步踢出了梦想的主航线，拍在沙滩上，如落花流水。
运动来了，体育系统许多人被遣散下放。要走的人很多，王峻岭的名字列在去某国营机械厂的名单里，而胡小蝶的名字列在体育精英名单里，仍然留在省田径队。
这虽然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但是绝对就是晴天霹雳。王峻岭和胡小蝶的心里都晓得，从此他们将各自天涯，人生陌路。一夜的依偎，一夜的拥抱，一夜的缠缠绵绵，一夜的挥泪如雨……
胡小蝶绝望地说，王老师，王老师，我不想跑步！我不要当什么冠军，我就要和你一起去机械厂当个普通工人！我们分不开的，不能分开啊！
第二天早上，在宿舍门口，胡小蝶看见双眼血红手握着红枣花生鸡爪子黄甘蔗糖的卢佩云教练。胡小蝶无语，低下头去，眼泪滚滚。
卢佩云说，一个女孩子，生活作风很重要。男女之间要严肃，要认真，要有距离，要干净利落。你的路还长，你遇见的好人会有许多许多。等那时你回头再看王峻岭，只是一个小土墩儿，连山坡都不是！
胡小蝶来到了她人生的十字路口。
去向名单公布一周后，一天清晨，有几辆大卡车聚集在省体育场炉渣地面铺就的大门口。那些不走的人来送那些要走的人。
王峻岭走时，高音大喇叭里不断在播放着歌曲，歌曲高亢激昂，唱得胡小蝶泪水涟涟，抽泣不止。
汽车开了，沙尘滚滚，黄土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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