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点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地方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和词最多的一首宋代女作家词,不是李清照!
——钟教授陪您读古诗词(55)
满江红
[宋]王清惠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公元1234年,蒙古与南宋联合灭金后,蒙军即虎视眈眈地把南宋当作了下一个并吞的目标。经过四十多年的军事较量,腐败而孱弱的南宋小朝廷终于招架不住蒙古骑兵雄姿英才的冲击,丧失了南中国的半壁河山。1276年,元军大举开进南宋的都城临安(今杭州),全太后、恭帝及三宫后妃等均以亡国贱虏的屈辱身份被掳往北方。途经汴京(原为北宋都城东京,今河南开封)时,度宗的昭仪(宫中较高级的女官,妃嫔之属)王清惠在夷山驿馆的墙壁上题写了这首抒发亡国之痛的《满江红》。
全词血泪和流,哀感顽艳,读之如聆三峡啼猿、三更啼鹃,令人酸心堕睫,难以为怀。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起笔便是一派凄凉。
白居易《长恨歌》中写唐明皇于安史之乱后由西蜀前往长安故宫,伤悼已在马嵬因禁军哗变而被处死的杨贵妃,有句云: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按汉、唐长安宫禁中有太液池,故白居易诗以“太液芙蓉”比拟杨贵妃的美丽容颜。王清惠此词则用来自喻。言“浑不似、旧时颜色”,即委婉地道出了本人已因痛伤亡国而憔悴不堪。
以下二韵,由“旧时颜色”四字,自然而然地回笔逆挽,插入对于昔日承平时期,本人在宫廷中最为荣耀的一段生活经历的追想——“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那时节,居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深遭到君王的宠爱,如沐春风,如沾雨露;在众多的嫔嫱之中,本人的芳名最为昭著;经常陪侍在君王身边,莲花般鲜艳的面颊,每因羞怯和兴奋而潮涌起阵阵红晕……
就在读者的思绪正随着作者的词笔,徜徉于上面这一幕幕愉快场景之际,冷不防她突然当头棒喝,一笔叫醒——“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长恨歌》中述及安史叛军的进攻打断了唐天宝年间的歌舞升平,有“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之句。本篇即化用其意,谓元军大举进犯,临安陷落,南宋积聚近一百五十年之久的“繁华”,就此完结。
词中以哀乐相形、作今昔对比的写法,一般多借助词谱自然分段的特点,将“今”与“昔”、“哀”与“乐”匀称地分置于上下两片之中;本篇却大反常规,半幅之内,就由“今”之“哀”逗弄出“昔”之“乐”,旋即又一扫而空,笔势尤为夭矫。而追溯“昔”之“乐”,又仅用两韵四句二十五字,稍纵即收,这就从章法上很成功地体现了作者想要表达的某种感情节拍——昔日的欢乐,犹同春梦一般,匆遽、短促!
诚然,词人是怀着无比痛惜的心情去重温她在得到了的天堂里的桃色旧梦的,但她既客观地写出了南宋统治者沉湎酒色的现实,接着又对元蒙大军的突如其来表示震惊,就不啻是无意识地交代了这样一种因果关系——正由于南宋小朝廷宴安鸩毒,不虞外患,才会在强敌兵临城下时猝不及防,顷刻陷入灭顶之灾。这对于协助我们理解南宋覆亡的悲剧,自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换头后紧承上结文义,进一步申说本人莫可诉告的亡国悲恨。
《易·乾文言》曰:“云从龙,风从虎。”本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后人多用以比喻圣主与贤臣相遇合。此言“龙虎散”而“风云灭”,自有慨叹时无圣主贤臣、政局不可收拾的深意。
“山河百二”,语出《史记·高祖本纪》载田肯说汉高祖刘邦曰: 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
〇南朝宋裴骃《集解》引三国魏苏林曰:得百中之二焉。秦地险固,二万人足当诸侯百万人也。
〇唐司马贞《索隐》引晋虞喜曰:百二者,得百之二。言诸侯持戟百万,秦地险固,一倍于天下,故云得百二焉,言倍之也,盖言秦兵当二百万也。
二说不同,其言秦地山河之险则一。本篇用来借指南宋有着优越的军事地理条件。山川非不险固,却不能凭仗来无效地抗击元军,盖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主不圣而臣非贤,纵有“山河百二”,亦何足恃?念及于此,词人只觉亡国遗恨,千古难消,无人可向之诉说,忧愤填膺,不由潸然泪下,沾满衣襟,斑斑皆血。
写到这里,词意已由戚戚于个人身世浮沉之悲,升华到反省国家兴亡之因、历史功罪之责的批判现实主义的思想高度,升华到了负荷本时代、本民族之悲剧性深哀巨痛的爱国主义的精神境界,辐射出了耀眼的光辉。
以下一联依谱而作的精彩对仗,收拢笔墨,由抒愤回到纪实,拍转本人暨南宋皇家一群高级囚徒的万里北征——“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
两句一“夜”一“昼”,一“止”一“行”,只十四字便抽象而凝练地高度概括了仆仆风尘、惶惶惊恐、披星戴月、跋山涉水的苦难历程。下句写拂晓登路,宫车轧轧,碾破了洒满关山的月华,以动掣静,绘景历历在目,固妙;上句写侵夜休止,客馆冷落,噩梦惊心,恍然犹在灰土飞扬的道路上奔波,以虚驭实,炼意熠熠而新,尤佳!至于执行押解任务的蒙古军吏如何如狼似虎,急如星火地苛督趱行,虽不着一字,却尽在言外了。
结处更由上句末三字“关山月”之“月”生发出奇异之想——“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姮娥,本作“恒娥”,神话传说中窃食西王不为人知了。
作者身为宋室嫔妃,被掳赴北,吉凶未卜,随时面临着蒙受蒙古酋长玷辱的凄惨命运。在这里,她虚拟出向嫦娥仙子探询的口吻,委婉地表白了本人的政治态度:但愿保全女性的同时又是民族的节操,自甘寡独之寂寞,而决不愿奴颜婢膝,以色相媚事仇敌,苟且享取荣华富贵!
爱国的女词人最初向我们展现的,就是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民族自尊的美丽抽象。
由于诗词言语的模糊性,与王清惠同时代的著名民族英雄文天祥,曾对此词的末句产生过误解,以为“从容圆缺”云云有随适取容、无意守节的含义,遂至长叹道:“惜哉,夫人于此少商量(欠考虑)矣!”并慨然拟其口吻,重新代作二首。
其一末数句曰: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 金瓯缺!
其二末数句曰: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 菱花缺。
两词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宁作玉碎,不为瓦全的民族邪气,恰是文天祥的夫子自道。但我们尽可以赞赏他的刚毅果决,却不敢苟同他对女词人的误会。据有关史料记载,王昭仪入元后,自请出家做了女道士,全节而终,其现实正是对本篇末句的最权威、最有说服力的诠释。
明人陈霆在其《渚山堂词话》中也对本篇末句持有与文天祥相同的看法。不过,他又据元人戚辅之《佩楚轩客谈》所载此词为张琼瑛之作的异闻,替王清惠开解道:
琼瑛,本昭仪位下也。若然,则后世可以移责矣。
意思是说,张琼瑛是王昭仪属下的宫女,地位卑微,写出“从容圆缺”之类的苟且词句来,是无关宏旨的。其实,《佩楚轩客谈》的记载决不可信,试问,一个普通的宫女,能够“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吗?陈霆据戚辅之说,为王昭仪讳而移责于张琼瑛,尤堪一哂。明明是一位爱国而有才华的女词人所赋的一首好词,为什么要误解它,从而又张冠李戴呢?
在笔者的阅读记忆里,这首词是宋代女作家词里,历代和词最多的一首。从宋元之际不断到明清,不啻近百人近百首之多。可惜没有及时记录统计,故只能凭印象说说了。
【作者引见】
[宋]王清惠,一作“王清蕙”,小名秋儿。宋理宗侄赵禥妾,封会宁郡夫人。鹤骨臞貌,善书法,能文学,尤得赵禥亲爱。理宗无子,以赵禥为皇子。理宗死,禥即位,是为度宗,以清惠为昭仪。宋亡于元,清惠随度宗子恭帝及宋室其他后妃被掳往元大都(今北京),以庶母身份教授恭帝以诗书。后又随恭帝被遣往元上都(故址在今内蒙古正蓝旗东闪电河北岸),不久仍返大都。为女道士,号冲华。卒于大都。今存词一首,见宋缜密《浩然斋雅谈》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