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及简介】
《大宗师】》是《庄子》内七篇的第六篇，次要说明道是我们的最原初最崇敬的老师。在老庄的观念中，道是天地万物创造者，是造物主，不只如此，本文说明道是老师，是人如何思想，如何举动，如何生活的教导者，是学习的榜样。这与孔孟心学那一套是完全不一样的。
全文可以分为九节，前两节是论说，后七节是寓言。现分节介绐于下：
第一节从开头至“是之谓真人”，是论述什么是真人？“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也就是真人不欺负少数，不以本人的强势或成功欺负他人，不用计谋办事。不认为活着就是好事而高兴，不认为死为恶事而烦恼；不因出生而高兴，不因死亡而惧怕；自由而去，悠然而来而已。不忘事物的由来，也不按照本人意愿追求事物的终了；得到就高兴，得到不计较,这就叫作不以本人的心贡献给（替代）道，不以人去协助天。所谓真人，就是不与自然作对的人，就是顺服道的人，实际是道的人格化。
第二节从上节末至“承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论说道。生物都有生死，像日夜一样平常，这是由道决定的。道与我的关系是“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既然这样重要，我们为什么热衷于“誉尧而非桀”，不如既忘记誉尧也忘记非桀而顺应道的变化而生活。那么道是什么呢？道是真实而且确信无疑的存在，但看不见它的外形和它的动作，可以传递其作用但不能保有它，道是可以运用而不可见的；道是自有本有的存在，生神生鬼生天帝，生天生地生万物；道四处存在，处处存在，一直存在，也就是说道的存在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道的作用伟大：“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第三节从上节末至“参寥闻之疑始”，这是一个寓言，通过二人间的讨论，体察“道”存在的方法。道是天下万物之外的存在，处在动静交融的无形之中。人们通过读书、背诵、观察、耳闻、实践、冥思、诘问起源等可以体察到道的存在。
第四节从上节末至“成然寐，蘧然觉”，这是一个寓言，说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以“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为人生主旨而结为朋友。通过朋友间生活遭遇的描述，说明人的死生存亡实为一体，无法逃避，因而人要“安时而处顺”。假如自然变我的左臀为鸡，我就用它来报晓；假如自然把我的右臂为弹弓，我就用它来打班鸠烤起来吃；假如自然把我的屁股变为轮子，我就可以形成车子，以后出门就不要租車了。说明人的生活方式本质上是由道决定的。今造化以天地为大炉，本人做大师，无论怎样作都是可以的啦！这就是道与万物、与人的关係，人要绝对顺服道。
第五节从上节末至“天之小人也”，还是一个寓言，说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心里都赞同无相交往（无具体形为的交往）的交往，无相作为的作为而结为朋友。不久，子桑尸死了，孔子派学生子贡去参加喪礼。子贡对丧礼过程有看法，回来彙报孔子，孔子籍此论述了求道之人的生死观念：死是与造物者结为伍，而逍遥于天地一气之中。他们把人的生命看作像赘瘤一样多余，他们把人的死亡看作是毒痈化脓后的溃破。像这样的人，又怎样会顾及死生优劣的存在，茫茫然彷徨于人世之外，逍遥自由地生活在无为之境。孔子还说，他也要去追求道，追求道的方法是“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每个人都按道来思考和办事，社会就无事而安定了。
第六节从上节末至“乃入于寥天一”，这也是一个寓言，说颜回请教孔子，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哭泣没有眼泪，心中不悲戚，居丧不哀痛，三方面都不好，恰因丧事办理得好而名扬鲁国，这是为什么？孔子回答说，因为他把丧事办得简单得不能再筒单了。孔子说，孟孙才不晓得人之所以生，人之所以死，也不晓得生和死那个在先，那个在后。只要我们两人还睡在梦中沒有醒呢！人怎能晓得我所谓的我是什么呢？况且你做梦成为鸟就能飞翔于蓝天，你做梦成为魚就能沉没于水底。今天说话的我，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你能弄明白吗？世上的一切都由道决定。
第七节从上节末至“此所游已”，也是一个寓言，通过许由与意而子对话展开。许由告诉意而子，受过仁义是非教导的人是学不了道的。意而子据理力争，许由告诉了道的大概：赠送万物不是为了道义，恩泽万世不是出于仁爱，长于上古不会终老，覆天载地、雕创万物之形也不算技巧。
第八节从上节末至“丘也请从而后也”，这个寓言借颜回与孔子对话，说颜回放弃仁义礼乐是进步了，孔子也情愿跟随颜回从道。说“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是“坐忘”，是进入道的方法。
余下为第九节，这个寓言通过子舆、子桑两个朋友间的对话，说明子桑穷困的根源既不是父母也不是天地，一切都由“命”所安排。
《大宗师》讨论了决定人存在和生存方式的本质因素，道既是祖宗又是老师，最精彩的一句话是，“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人相就是人的结构、特性及思想行为方式，这本质上都由道决定的。
1.
【原文】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①，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②。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③，不雄成④，不谟士⑤。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⑥。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⑦，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⑧。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⑨，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⑩。其耆欲深者(11)，其天机浅(12)。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13)，其入不距(14)；翛然而往(15)，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16)，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17)，其容寂，其颡頯(18)；凄然似秋，煖然似春(19)，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20)。
故圣人之用兵也(21)，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22)，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23)，非仁也；天时(24)，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25)，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26)。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27)，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28)，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義而不朋(29)，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30)，张乎其虚而不华也(31)；邴邴乎其似喜乎(32)，崔乎其不得已乎(33)！滀乎进我色也(34)，与乎止我德也(35)；厉乎其似世乎(36)！謷乎其未可制也(37)；连乎其似好闭也(38)，悗乎忘其言也(39)。以刑为体(40)，以礼为翼，以知为时(41)，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42)；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43)，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正文】
①有所待：有所等待，有所依凭。因为从已知所推出未知的知识需要验证。当：恰当、②特：但，不过。③逆：针对，对付。④雄成：雄据本人的成绩，即凭仗本人取得的成绩而傲视他人、凌驾他人。⑤谟：图谋、算计。士：通作士人，文化，谋士就是恩想上揣摩事，计谋。⑥当：恰巧、正好。自得：自以为得意。⑦濡（ｒú）：沾湿。⑧假：借；至：达到的意思。⑨踵：脚根。“息以踵”言呼吸深，稳定沉着。⑩嗌（àｉ）：咽喉闭塞。“嗌言”是说言语吞吐像堵在喉头似的。哇（ｗā）：象声词，描述声音靡曼。(11)耆：嗜好；这个意思后代写作“嗜”。(12)天机：天生的智慧机能。(13)其出不訢：人出生于世不高兴。出：出生。訢：“欣”字的异体，高兴的意思。(14)其入不距： 人、死；距：通作“拒”，拒绝、回避的意思；不回避死亡。(15)翛（ｘｉāｏ）然：无拘束，自在自由的样子。(16)捐：贡献。(17)志：志意，人有志是正常的，可以志於求道。没有志，一直空灵就不正常了。有人把字“志”疑为“忘”字；以为“心忘”意思是心里空灵，忘掉本人和四周事物。做心斋时，暂时空灵是可以的，即便空灵也不是道，也不是世界本真。（世界不是空的，而是存在一种力量——道，推动万物发展变化。你的空灵与宇宙实际不是一回事。古人提倡心要空灵，目的是叫你不要固执己见，要根据周圍物性人性办事。——译者）(18)颡（ｓāｎｇ）：额。頯（kui）：质朴。(19)煖（ｘｕāｎ）：同“煊”，温暖的意思。(20)宜：合适、相称。(21)本自然段（从“故圣人之用兵也”至“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闻一多先生认为文意与上下不能一贯而自成片断，疑系错简。以备参考。(22)利泽：利益和恩泽。(23)亲：亲疏远近。(24)天时：利用天时，机会。(25)失：不符。(26)役人：给人干活的人。(27)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皆人名，传说中远古时代（唐尧、夏禹、商汤时代）的贤人，有的因为不愿接受天下，有的为忠谏不被采纳，或投水而死，或饿死，或被杀害。(28)适人：使他人温馨的人。适：安适，舒畅。(29)状：为人处世的形态，下面整段话都是写真人的形态。義而不朋：与人相处担任任有义务，但不结党营私。朋：朋党。(30)与乎：与人交往，参与。觚（ｇū）：酒杯，这里用其功能来表达交往。坚：这里表达死板不灵活。(31)张乎：心胸广大。华：浮华。(32)邴（ｂǐｎｇ）邴：欣喜的样子。(33)崔乎：像山那样高大的样子。(34)滀（ｃｈù）乎：积聚的样子。(35)与：交往，待人接物。。(36)厉：厉害。(37)謷（áｏ）乎；骄傲。(38)连乎：连绵不断的样子，封闭。(39)悗（ｍèｎ）乎：心不在意的样子。(40)“以刑为体”至“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十三句，所述内容不似庄子的思想和主张，跟上下文内容也不连贯，嵌在这里前后很不好串通，有待进一步校勘、考订。(41)为时：等待时机。(42)绰乎：宽大的美好的样子。(43)徒：徒属，这里是同类的意思。
【译文】
晓得什么是天的作为，什么是人的作为，知识就完全了。晓得天的作为，就是懂得事物是由自然构成的；人的作为，就是人用他智慧所晓得的知识不断地发展和求得他智慧所未能认知的知识，知识不断增长，直至人自然死亡而不中途夭折，人的知识就达到最丰盛了。虽然这样，人的知识还是存在问题的。人们的知识还需要一定的等待和依凭的，就是经过实际验证方才能认定能否正确，能否恰当。怎样才能晓得我所谓的天然之品不是出于人为呢？怎样晓得所谓人为之品不是出于天然呢？
而且只要真人，才能有真知。什么是真人呢？古代的真人不与少数人作对，不以本人的强势或成功欺负他人，不用计谋办事。这样的人，事情做过头，有过失不后悔，本人承担责任；做的正确，不洋洋自喜，不把功劳据为己有。这样的人，登高不心惊，人水不沾湿，入火不怕热。只要智慧能凭仗大道的人才能如此。古代的真人，睡着不做梦，醒着不担忧，吃不沈于甜美，呼吸深沉。真人的呼吸达到脚后跟，一般人的呼吸到喉头。受制服的人，说话堵在喉头发出哇哇之声。嗜好深的人，其天生的智能浅簿。古代的真人，不认为活着就是好事而高兴，不认为死为恶事而烦恼；不因出生而高兴，不因死亡而惧怕；自由而去，悠然而来而已。不忘事物的由来，也不按照本人意愿追求事物的终了；得到就高兴，得到不计较,这就叫作不以本人的心贡献给（替代）道，不以人去协助天。这样的人叫作真人。这样的人他的内心有志意，其外表平淡，其额上素朴；严肃得像秋天，温暖得像春天，高兴和愤怒时情感的流露像四时一样自然，与事物相处得很自然融恰，没有人能看到他的极端行为。
古代圣人用兵打战，灭了敌国也不失其国的人心；利泽恩施万代不是为了爱人。所以乐于玩物的不是圣人；与人交往分亲疏远近的，不是仁者；借天时、机会行事，不是贤明的人；认识不到做事情必定有得有失，不是君子；行为名称与已身不符，不是有识之士；不顾本人的真实情感投合他人的人，不是给人服务的人。像孤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为服务他人的人服务的人，是使他人舒服的人舒服的人，而不是图本人舒服的人。
古代的真人，其为人处世形态是承担责任义务而不结党营私，又好像不足以承担什么似的（內心强大而外貌软弱）；与人交往像酒杯一样灵活而不坚硬死板，心胸广大虚怀而不华（灵活而广博）；大方好客、和颜悦色一直高高兴兴似的，形状高大得像大山那样不得了（和颜可亲又高不可攀）！其积蓄的力量使我惊呀，与人交往方式限于我的德行无法想像；严厉得像外在世界一样！高傲得无法制约；连绵不断像封闭似的，心不在意像忘了说什么似的（对真人抽象的这些矛盾描述，表明人是难以成为真人的，因为你仅是自然的一部分，你的能力无限，你是渺小的。但是人又要顺服自然，顺服道，有人在某些方面学习自然的这些表现，有人在那些方面学习自然的那些表现，这样才是真正的真人，实际的人。而文中的“真人”是道的化身，道的人格化称谓。——译者）。把刑律当作躯体，把礼仪当作翅膀，用智慧当作时机，用道德当作道路。以刑律当作躯体的，是美好其杀人的行为；把礼仪当作翅膀的，是便于行在世上；用智慧当作时机的，是不得已于要做的事情；用道德当作道路走，就好像用脚的人就能够登上山丘一样，而别人真以为是勤于行走的。所以人所爱好的是同一的，其不爱好的也是同一的。其同一的东西是同一的，其不同一的东西也是同一的。同一的东西是以天为榜样，与自然同一，不同一的东西以人为榜样.。人与自然不能相互对立，顺服天的人就叫做“真人”（作为人的最次要特点，特色就是顺服自然。顺服就是不按自已主张行事，就是无为。所谓人为，就是选择在那些方面做顺服自然的事。之所以需要选择，是因为人的能力无限，只能做无限的事。天地，万物，人都由道创生，都在道的怀抱里生活。人只能做道所允许的事.只能按道的规定去做事。——译者。）
2、
【原文】
死生，命也①，其有夜旦之常②，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③，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④！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⑤，而身犹死之⑥，而况其真乎⑦！
泉涸⑧，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⑨，相以沫⑩，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11)。夫大块载我以形(12)，劳我以生，佚我以老(13)，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夫藏舟于壑(14)，藏山于泽(15)，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无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16)。藏小大有宜(17)，犹有所遯(18)。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19)。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20)，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21)？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妖善老(22)，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23)！
夫道，无情有信(24)，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25)，可得而不可见(26)；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27)，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28)，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29)，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30)，以挈天地(31)；伏戏氏得之(32)，以袭气母(33)；维斗得之(34)，终古不忒(35)；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36)，以袭昆仑；冯夷得之(37)，以游大川；肩吾得之(38)，以处大山；黄帝得之(39)，以登云天；颛顼得之(40)，以处玄宫；禺强得之(41)，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42)，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43)；傅说得之(44)，以相武丁，奄有天下(45)，乘东维(46)，骑箕尾(47)，而比于列星。
【正文】①命：这里指非人为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作用的纯果。②常：常态，常规，恒久不易的变化规律。③与：参与，干涉。④卓：特立，高超；这里实指“道”。⑤愈：胜，超过。⑥死之：这里讲作“为之而死”，即为国君而献身。⑦真：真实存在，这里指的是“道”。⑧涸（ｈé）：水干。⑨呴（ｘū）：张口出气。⑩呴（ｒǔ）：同“濡”，一本亦作“濡”，沾湿的意思。沫：唾沫，即口水。(11)化：这里是溶解的意思。(12)大块：大地；这里可以理解为大自然。(13)佚（ｙì）：通作“逸”，闲逸的意思。(14)壑（ｈè）：山谷。(15)山（ｓｈàｎ）：通作“汕”，捕鱼的器具。旧注就字面讲。(16)昧：通作“寐”，睡着的意思。一说“昧”当如字面讲，昧者”即愚蠢的人。(17)藏小大：即“藏小于大”。宜：合适，适宜。(18)遯（ｄùｎ）：“遁”字的异体，逃脱、丢失的意思。(19)恒：常有、固有的意思。(20)犯：碰遇到。一说通作“范”，模子的意思。(21)胜（ｓｈēｎｇ）：禁得起。(22)妖：或作“夭”，根据上下文意判断，这里应是少小的意思，与“老”字互文。(23)系：关联、连缀。一：全；“一化”即所有的变化。待：依靠、凭仗。“所系”、“所待”这里都是指所谓“道”，庄子认为一切事物、一切变化都离不开“道”，因而人们该当效法它，“宗”之为“师”。(24)情、信：真实、确凿可信。(25)传：传递的意思。(26)得：这里是使用的意。(27)神：这里是引出、产生的意思。(28)太极：派生万物的本原，即宇宙的初始。先：据上下文理和用词对应的情况看，“先”字当作“上”字，这样“太极之上”对应下句“六极之下”，且不与“先天地”一句反复。(29)六极：即六合。(30)狶（ｘī）韦氏：传说中的远古时代的帝王。(31)挈（ｑｉè）：提挈，含有统领、驾驭的含意。(32)伏戏氏：即伏羲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33) 袭：承继。气母：元气之母，即古人心目中宇宙万物初始的物质。(34)维斗：北斗星。(35)忒（ｔè）：差错。(36)堪坏（ｐēｉ）：传说中人面兽身的昆仑山神。(37)冯夷：传说中的河神。(38)肩吾：传说中的泰山之神。(39)黄帝：即轩辕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中原各族的始祖。(40)颛顼（ｚｈｕāｎｘū）：传说为黄帝之孙，即帝高阳。玄：黑。颛顼又称玄帝，即北方之帝，“玄”为黑色，为北方之色，所以下句说“处玄宫”。(41)禺强：传说中人面鸟身的北海之神。(42)西王母：古代神话中的女神，居于少广山。(43)“五伯”旧指夏伯昆吾、殷伯大彭、豕韦，周伯齐桓、晋文。(44)傅说（ｙｕè）：殷商时代的贤才，辅佐高宗武丁，成为武丁的相。传说傅说死后成了星精，故下句有“乘东维、骑箕尾”之说。(45)奄：覆盖、包括。(16)东维：星名，在箕星、尾星之间。(47)箕、尾：星名，为二十八宿中的两个星座。
【译文】
生死，是命运，像白天黑夜一样平常，这是天的作为。人是有所参与不得的，这完全是事物的真实情况。人们把天看作生命之父，而且终身爱戴它，更何况那特立高超的“道”呢！人们还认为国君是超越本人的，愿为其效死，又何况是“道”呢？
泉水干涸了，鱼儿困处于地上，互相吐点湿气，相互濡沫，不如忘了相互濡沬而回到江湖里去过各自独立地、无忧无虑地自在生活。与其生活在赞誉唐尧的圣明，批评夏桀的暴虐的社会里，不如忘掉这样的生活而使自已顺应“道”的变化而活着。大地托载我的形体，用生活来劳累我，用衰老来安逸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能善待我活着的，必定会善待我死着的。
将船藏在大山沟里，将渔具藏在深水里，可以说是十分安全了。然而半夜里有个大力士把它们连同山谷和河泽一块儿背着跑了，睡梦中的人们还一点儿也不晓得。将小东西藏在大东西里是适宜的，不过还是会有丢失。但是把天下藏在天下里，就不会丢失了，这就是事物固有的真实之情况。特别是人们一遇上人的形体便十分欣喜，像人的形体这样子，在万物变化中从未无机会遇到的，那快乐之情难道还能够加以计算吗？所以圣人将生活在各种事物都不会丢失的万物共生存的环境中。善待儿童，善待老人，善始善终，人们尚且加以效法，又何况能不效法那万物所赖以生存、变化所依托的“道”呢！
道啊，真实而可信，但看不到它的动作和形状；可以传递，但不能具有，可以运用但见不到；它自有固有，在天地之先，自古永存；一切神鬼和天帝都由它而生，生天生地生万物；在太极之上没有它高，在六极之下没有它深，在天地之先而不为久远，生于上古而不终老（这段话表达道的三个特征：一.客观的真实存在，实情而可信，虽然见不到其形体和行为，但可使用和传递。二.她是造物主，人、天地、宇宙、万物、神鬼都由她而生。三.她自由永在，不受时间、空间限止。——译者）。狶韦氏得到它，用来支撑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来承继元气；北斗星得到它，永远不会改变方位；太阳和月亮得到它，永远不停息地运行；堪坏（传说中的昆仑之神）得到它，用来入主昆仑山；冯夷（河神）得到它，用来巡游大江大河；肩吾（泰山之神）得到它，用来驻守泰山；黄帝得到它，用来登上云天；颛顼（黄帝之孙）得到它，用来居处玄宫；禹强（北海之神）得到它，用来立足北极；西王母得到它，用来坐阵少广山。没有人能晓得它的开始，也没有人能晓得终了,彭祖得到它，从远古的有虞时代不断活到五伯时代；傅说得到它，用来辅佐武丁，统辖整个天下，乘驾东维星，骑坐箕宿和尾宿，而永远陈列在星斗的行列里。
3.
【原文】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①：“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②，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③！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④，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⑤！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⑥，参日而后能外天下⑦；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⑧；朝彻，而后能见独⑨；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⑩，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11)，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12)。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13)。”
【正文】①南伯子葵、女偊（ｙǔ）：均为人名。旧注曾疑“南伯子葵”即“南郭子綦”。②孺子：幼儿，孩童。③恶（ｗū）这里是批驳、否定对方的言词，义同“不”。④卜梁倚：人名：圣人之道：指虚淡内凝的心境。圣人之才：指明敏的、外用的才质。⑤庶几：也许、大概。⑥守：持守，修守，这里指内心凝寂，善于自持而不容懒惰。⑦参：三。外：遗忘。“外”是相对于“内”的，思想上、精神上既然能凝寂虚空，身外之物，包括天地、死生都好像虚妄而不存在，故有以天下为外，以物为外，以生为外的说法。⑧朝彻：“朝”指朝阳，“彻”指明彻，这里用晚上太阳初升时的清新明彻，喻指物我皆忘的凝寂空灵的心境。⑨独：庄子哲学体系中的又一重要概念，指不受任何事物影响，也不对任何事物有所依待。能够独立而无所依待的就只要所谓的“道”，故这句中的“独”实际指的就是“道”。⑩杀：灭除，含有摒弃、忘却之意。“杀生者”与下句“生生者”相对为文，分别指忘却生存和眷恋人世的人。(11)将：送。(12) 撄（ｙīｎｇ）：扰乱，动的意思。宁：平静。“撄宁”，有动有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而静止的狀态，道存在的狀态。如果道是静的，如何理解万物的产生和运动变化；如果道是动的，如何理解空寂的宇宙虚空。老子《道德经》十五章中，“孰能浊以静止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这句话表达“撄宁”的意思。(13)“副墨”、“洛诵”、“瞻明”、“聂许”、“需役”、“於（ｗū）讴（ōｕ）”、“玄冥”、“参寥”、“疑始”等，均为假托的寓言人物之名。曾有人就这些人名的用字作过推敲，揣度其间还含有某些特殊的寓意，但均不能确考。大体是，“副墨”指文字，“洛诵”指背诵，“瞻明”指目视明晰，“聂许”指附耳私语，“需役”指勤行不怠，“於讴”指吟咏领会，“玄冥”指深远虚寂，“参寥”指高旷寥远，“疑始”指疑惑事物的起源（认为“副墨”意为文字记录；“瞻明”意为观察万物；“於讴”意为需求愿望的表达；“需役”意为需要实践活动；“玄冥”意为内心冥思，“参寥”意为天象观察；“疑始”意诘问起源。——译者）。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道：“你的岁数已经很大了，可是你的容颜却像孩童，这是什么缘故呢？”女偊回答：“我得‘道’了。”南子葵说：“‘道’是可以学习得到的吗？”女偊回答说：“不！怎样可以呢！你不是学习‘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才气却没有圣人的道心，我有圣人的道心却没有圣人的才气，我想教导他，也许他果真能成为圣人哩！不然的话，把圣人之道传告具有圣人才气的人，应是很容易的。我还是持守着并传告他，三天之后便能遗忘天下，既已遗忘天下，我又持守进行，七天之后能遗忘万物；既已遗忘外物，我又持守传告，九天之后便能遗忘本身的存在；既已遗忘本身存在的生命，而后便能如朝阳一般清新明彻；如朝阳般清新明彻后，就能够感遭到独一的存在‘道’了；既已感受了‘道’，而后就能超越古今的限制；没有古今的限制，杀,杀不死，生,生不出。这样的物，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无所谓毁，也无所谓成。这就叫做‘撄宁’。所谓撄宁，有动有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而静止的狀态，即道存在的狀态（这个寓言仅是告诉我们要透过天下，透过外物，透过本人生命看见这些事物之后的道。感遭到道的存在，人也是做不到无生无死的。提倡无为，但处处展显人为，这是人生天生矛盾。庄周阐发道的文章，与惠子的辩论是人为还是无为？——译文）。
南子葵又问：“你又是怎样得‘道’的呢？”女偊又回答说：“我从副墨（文字记录）的儿子那里得到的，副墨的儿子从洛诵（背诵记忆）的孙子那里得到的，洛诵的孙子从瞻明（观察万物）那里得到的，瞻明从聂许（耳闻）那里得到的，聂许从需役（实践活动）那里得到的，需役从於讴（需求愿望的表达）那里得到的，於讴从玄冥（内心冥思）那里得到的，玄冥从参寥（天象观察）那里得到的，参寥从疑始（追索起源）那里得到的。”
4.
【原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①：“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②，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③，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④。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⑤！曲偻发背⑥，上有五管⑦，颐隐于齐⑧，肩高于顶，句赘指天⑨。”阴阳之气有沴⑩，其心闲而无事，跰踪而鑑于井(11)，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12)？”曰：“亡(13)，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14)，予因以求时夜(15)；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16)。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17)！且夫得者(18)，时也(19)，失者，顺也(20)；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21）。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22)，其妻子环而泣之(23)。子犁往问之，曰：“叱(24)！避！无怛化(25)！”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26)，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27)，不翅于父母(28)；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29)，金积极曰‘我且必为镆铘’(30)，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31)。今一犯人之形(32)，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33)，蘧然觉(34)。
【正文】
①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寓言故事中假托虚构的人名。②尻（ｋāｏ）：脊骨最下端，也乏指臀部。③莫逆于心：内心相契，不違心地认同。④问：拜访、问候。⑤拘拘：曲屈不伸的样子。⑥曲偻（ｌóｕ）：弯腰。发背：背骨外露。⑦五管：五脏的穴口。⑧颐（ｙí）：下巴。齐：肚脐，这个意思后代写作“脐”。⑨句（ｇōｕ）赘：颈椎隆起状如赘瘤。⑩沴（ｌì）：不畅，受阻。(11)跰（ｐｉáｎ）踪：迈不开步地行走，蹒跚。(12)恶（ｗù）：厌恶。(13)亡：通作“无”，“没有”的意思。(14)浸：渐渐。假：假令。(15)时夜：司夜，即报晓的公鸡。(16)鸮（ｘｉāｏ）：斑鸠。炙（ｚｈì）：烤熟的肉。“鸮炙”即烤熟的斑鸠肉。(17)更（ｇēｎｇ）：更换。驾：这里指车驾坐骑。(18)得：指得到生命，与下句的“失”表示死亡相对应，“得”、“失”也即生、死。(19)时：适时。(20)顺：指顺应了规律。(21)县（ｘｕáｎ）：悬挂。县解：悬挂着不能处理的的问题，也即悬而不解的问题。物：这里实指人。结：情感关係。(22)喘喘然：气味急促呼吸困难的样子。(23)妻子：妻子儿女。环：绕。(24)叱：呵叱之声。(25)怛（ｄá）：畏惧。化：变化，这里指人之将死。(26)为：这里是改变、培养的意思。(27)阴阳：这里指整个自然变化。(28)翅：这里讲作“啻”，“不翅”就是不啻。(29)冶：熔炼金属；“大冶”指熔炼金属高超的工匠。金：金属。(30)积极：跃起。镆铘：亦作“莫邪”，宝剑名。相传春秋时代干将、莫邪夫妇两人为楚王铸剑，三年剑成，雄剑取名为“干将”，雌剑取名为“莫邪”。(31)祥：善。(32)犯：范，用模具制造。(33)成然：安闲熟睡的样子。寐：睡着，这里实指死亡。(34)蘧（ｑú）然：惊喜的样子。觉：睡醒，这里喻指生还。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在一起相互说：谁能够以无为首，以生命为脊柱，以死为屁股，谁晓得生死存亡为一体的人，我就与谁为友。四人相视而笑，不违心地认同，便相互成为朋友。
不久子舆生了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样子！腰弯背驼，五脏的穴口在上，下巴隐藏在肚脐之下，肩部高过头顶，弯曲的颈椎形如赘瘤朝天隆起”。阴阳二气不和生的病害，可是子舆的心里却十分闲逸好像没有生病似的，蹒跚地来到井边对着井水照看本人，说：“哎呀，造物者竟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
子祀说：“你讨厌这曲屈不伸的样子吗？”子舆回答：“没有，我怎样会讨厌这副样子！假如变我的左臂为鸡，我就因而就可用来报时；假如变我的右臂为弹弓，我就因而用来打鸟烤斑鸠吃；假如变我的屁股为轮子，我就以精神为马，就因而乘车了，难道还需要再更换车马吗！况且，我们所得到的是机会，所付出的是顺应，安时而处顺，痛苦和欢乐都不会侵入一生。这就是古人所谓的悬而不解的问题，其所以不能本人处理的缘由，是因为人有感情的缘故。况且人不胜天已经很久远了，我又为什么要讨厌呢？
过了不久，子来病得厉害，气都喘不过来，快要死了，其妻子儿女围站在旁边哭泣。子犁来探望他，说：“不要哭，避开！不要畏惧死亡，”倚靠着门口就喊着说：“伟大的造化，又将引起你做什么，引你到什么地方去？是用你做鼠肝？是用你做虫臂？”
子来说：对子女说来，父母之命，东南西北唯命是从。对人说来，天地不只仅是父母；它要我死而我不听，那太不讲理了，天地有什么错呢！天地给我以形体，以活着来劳累我，以老安闲我，以死安息我。因为善待我活着的，乃一定会善待我死着的啦。今天一个大冶炼师铸金属，金属积极地说我一定要炼成镆琊剑，大冶炼师一定认为是不吉祥的金属。今造化模制一个人形，人形说‘人耳人耳’，造物者必定以为是不吉祥之人。今造化以天地为大炉，本人做大师，无论怎样作都是可以的啦！“一霎时安闲地睡着了（死了），突然又高兴地醒了（活了）。
5.
【原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①，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②，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③，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④。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⑤！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⑥，而我犹为人猗⑦！”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⑧，而外其形骸⑨，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⑩。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11)；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12)。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13)，而游乎天地之一气(14)。彼以生为附赘县疣(15)，以死为决溃痈(16)，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17)，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18)，逍遥乎无为之业(19)。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20)，以观众人之耳目哉(21)！”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22)？”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23)。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24)。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25)；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26)。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27)。”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28)，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正文】
①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庄子假托的人名。本句的“友”字可能是“语”字之误；作“相与语”讲前后语意均能串通。②挠挑：循环升登。无极：这里指没有穷尽的太空。③莫然有间（ｊｉàｎ）：顷刻之间。一说“莫然”即“淡然”，指相交淡漠。姑备参考。④侍事：协助办理丧事。⑤嗟来：犹如“嗟乎”。⑥而：你。反：前往。真：本真。“反其真”意思就是返归自然。⑦猗（ｙī）：表示感叹语气。⑧修行：培养本人的德行。⑨外其形骸：以其形骸为外，把本身的形骸置之度外，意思是不把死亡当作一件大事。⑩命：名，称述。(11)方：方域，指人类生活的空间。(12)陋：浅薄，见识不广。(13)为人：为伍。(14)一气：元气。(15)县（ｘｕáｎ）：悬。疣（ｙóｕ）：这里义同“瘤”。“附赘县疣”喻指多余的东西。(16) （ｈｕàｎ）、痈（ｙōｎｇ）：均为毒疮。“决溃痈”指毒疮化浓而破溃。(17)假：凭藉。(18)芒然：即茫然。尘垢：这里喻指人世。(19)无为：不是按照本人的意愿做事，而是按照道的规律办事称为无为。无为之业：按照道工作的事业。(20)愦愦（ｋｕì）然：烦乱的样子。(21)观：显示。(22)方：方术，原则。(23)戮：刑戮。“天之戮民”意思是遭到上天惩罚的人。(24)魚相：魚的行为方式。人相：人的行为方式。(25)养给：养料供应。(26)定：安定。(27) 畸（ｊī）人：即奇异的人，这里指不合于世俗的人。(28)侔（ｍóｕ）：齐同。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在一起谈话：“谁能够相互交往于没有举动的交往之中，相互有作为於没有具体举动的作为呢？谁能登上高天巡游雾里，循环升登于无穷的太空，忘掉本人的生存，而永远没有事事呢？”三人会心地相视而笑，心心相印地相互结成好友。
过不多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晓得协助料理丧事。孟子反和子琴张却一个在编曲，一个在弹琴，相互应和着唱歌：“哎呀，子桑户啊！哎呀，子桑户啊！你已经返归本真，可是我们还成为活着的人而托载形骸呀！”子贡听了快步走到他们近前，说：“我冒昧地请教，对着死人的尸体唱歌，这合乎礼仪吗？”二人相视笑了笑，不屑地说：“这种人怎样会懂得‘礼’的真实含意！”
子贡回来后把见到的情况告诉给孔子，说：“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不看重德行的培养而没有礼仪，把本身的形骸置于度外，面对着死尸还要唱歌，容颜和脸色一点也不改变，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用来称述他们。他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他们都是些摆脱礼仪约束而逍遥于人世之外的人，我却是生活在具体的世俗环境中的人。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内彼此不相干涉，可是我却让你前去吊唁，我实在是浅薄呀！他方才与造物者结为伍，而逍遥于天地一气之中。他们把人的生命看作像赘瘤一样多余，他们把人的死亡看作是毒痈化脓后的溃破，像这样的人，又怎样会顾及死生优劣的存在！凭仗于各各不同的物类，但都寄托于同一的存在——道，忘掉了肝胆，也不计较耳目的存在；无尽地反复着生死循环之中，从不晓得开始和结束；茫茫然彷徨于人世之外，逍遥自由地生活在无为之境。他们又怎样会烦乱地去炮制世俗的礼仪，而故意炫耀于众人的耳目之前呢（寓言中孔丘这段话，不一定表达老庄对生死的真实观念，表达的多半是站在儒家立坊上对道家的看法。人的生死由道决定，人要顺从道，这是对的。但认为人活着像赘瘤一样是多余的，难道是老庄的道家观念吗？——泽者）！”
子贡说：“如此，那么先生将遵照什么原则呢？”孔子说：“我孔丘，乃是苍天所惩罚的罪人。即便这样，我仍将跟你们一道去竭力追求至高无尚的‘道’。子贡问：“请问追求‘道’的方法。”孔子回答：“鱼的行为方式由水来培养，人的行为方式由道来培养。行为方式由水造的鱼，游过水池就得到给养，行为方式由道造的人，自然无事而生安定。所以说，鱼相忘于江湖里，人相忘于道术中”（相忘的意思是相互独立，相互不干扰地生活，即鱼自在独立地生活在江湖里，人自在独立地生活在符合道的各种行为规范中。人符合道的行为规范如：顺服道，爱人如己，自食其力，不杀人，不偷盗，不强奸妇女，孝敬父母，尊老扶幼等等。把那些长生不老的方术作为道术，不合道的主旨，也违反道家生死观。——译者）。子贡说：“再冒昧地请教‘畸人’的问题”。孔子回答：“所谓‘畸人’，就是不同于世俗而等同于自然的人。所以说，自然的小人就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就是自然的小人。”
6.
【原文】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①，其母死，哭泣无涕②，中心不戚③，居丧不哀。无是三者④，以善处丧蓋鲁国⑤。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⑥？回壹怪之⑦。”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⑧。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⑨。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⑩，不知就后；若化为物(11)，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12)，有旦宅而无情死(13)。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14)。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15)，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16)，献笑不及排(17)，安排而去化(18)，乃入于寥天一(19)。”
【正文】
①孟孙才：人名，复姓孟孙。②涕：泪水。③中心：心中。戚：悲痛。④三者：指上述“哭泣不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的三种表现。⑤蓋：覆。⑥固：竟，难道。⑦壹：实在，确实。⑧进：胜，超过。⑨夫：这里代指孟孙才。⑩就：趋近，追求。先：这里实指“生”，与下句“后”字实指“死”相应。(11)若：顺。“若化”即顺应自然变化。(12)骇形：指人死之后形体必有惊人的改变。心：精神，“损心”指情绪悲哀损伤心神。(13)旦：日新，朝夕改变的意思。宅：这里喻指精神的寓所，即人的躯体。情死：真实的死亡。(14) 乃：通作“尔”，如此的意思。(15)厉：通作“戾”，至、往的意思，这里实指鸟的飞翔。(16)造：达到。适：快意。(17)献：发。一说“献”通作“戏”，“献笑”亦即戏笑。排：排解，消泄。(18)安排：安于自然的推移。去化：忘却死亡的变化。(19)寥：寂寥，虚空。
【译文】
颜回请教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的母亲死了，哭泣时没有眼泪，心中不悲戚，居丧时也不哀痛。这三个方面都表现不好，却因善于处理丧事而名扬鲁国。难道真会有无其实而有其名吗？颜回不断觉得奇怪。”
孔子说：“孟孙才已把丧事办得很完善了，超过了已晓得的了。只要再简化不得的，难道还有所简化呀。孟孙才不晓得人之所以生，也不晓得之所以死；不晓得生和死那个在先那个在后；假如死后变为物，其期待仅是那些本人所不晓得的变化而已！况且方在出现了变化，怎样晓得不再变化呢？方在没有变化，又怎样晓得已经有了变化呢？只要我和你，还是处在梦中没有觉醒呢！况且他仅惊叹死亡损害了形体，却无损于他们的精神，犹如精神的寓所朝夕改变而精神并不死亡。孟孙才特别明白，人们哭他也跟着哭，这就是他如此居丧的缘由。况且人们交往总得通过人的耳目，又怎样晓得我的所谓我是什么呢？而且你梦中变成鸟便振翅直飞蓝天，你梦中变成鱼便摇尾潜入深渊。不晓得今天说话的，是醒着的人，还是在做梦呢？感觉到温馨却来不及笑出声音，显显露笑容却来不及排解心意，心思顺应自然的按排而忘却变化的身体，就可进入到寂寥虚空的天合一了（道是不受时空限制的存在，天是道所创生的存在。你是时空限制的存在，天也是时空限制的存在，与天合一，与虚空合一，並不是与道合一。虚空的天不是道，人，物仅是道在时空环境中的一种展示。人死了，得到躯体的枷锁，得到时空的制约。如果还有你存在，与道还是合一不了的。只要死去时，连你的精神也得到了，你不存在了，才能回到道中去。道家修成道的观念值得商榷。“齐物论”所说的“物化”和庄周与胡蝶是有分别的观念是值得注重的。物化是道演化变化成物，没有说物化的结果是回到道中去。——译者）。”
7.
【原文】
意而子见许由①。许由曰：“尧何以资汝②？”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③’。”许由曰：“而奚来为轵④？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⑤，而劓汝以是非矣⑥，汝将何以游夫遥荡姿睢转徙之塗乎⑦？”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⑧。”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⑨，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⑩。”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11)，据梁之失其力(12)，黄帝之亡其知(13)，皆在炉捶之间耳(14)。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15)，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16)？”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17)！吾师乎！齎萬物而不為義，泽及万世而不为仁(18)，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正文】
①意而子：虚拟的人名。②资：给予。③躬服：亲身实践，身体力行。④而：你。轵（ｚｈǐ）：古代车轂上的小孔，大概用来加滑润劑。这里用来表达意而子的作用，便于在仁义与道，逍遥与放荡之间转来转去。⑤黥（ｑíｎｇ）：古代的一种刑法，用刀在受刑人的额上刺刻，而后以墨涂之。⑥劓（ｙì）：古代的一种刑法，割去了受刑人的鼻子。⑦遥荡：逍遥与放荡。恣睢：放任与暴戾。转徙：辗转变化。塗：通作“途”，道路的意思。⑧藩：篱笆，这里喻指遭到一定约束的境域。⑨与：赞许、赏鉴。下句同此解。⑩瞽（ｇǔ）：瞎眼。一般地说，“盲者”、“瞽者”都指瞎子，细分之，“盲”指有眼无珠，“瞽”指眼瞎而无视力。黼（ｆǔ）黻（ｆú）：古代礼服上绣制的花纹。(11)无庄：虚构的古代美人之名，寓含不装饰的意思。传说她闻道之后不再装饰而自忘其美。(12)据梁：虚构的古代勇夫之名，寓含强梁之意。(13)亡：丢失，忘却。(14)炉捶：冶炼锻打，这里喻指得到“道”的薰陶而回归本真。(15)息：养，生。(16)乘：乘此。成：成全。(17)师：老师，这里实指“道”。(18) 齎（ji）：賫，赠送。泽：恩泽。
【译文】
意而子拜访许由。许由说：“尧是如何协助你的？”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得亲身实践仁义并明白无误地阐明是非’”。许由说：“你来我这里是为了圆通的吗？尧已经用‘仁义’在你的额上刻下了印记，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将凭仗什么游走于逍遥与放荡、放任与暴戾之间的辗转变化之途呢？”意而子说：“虽然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游走了于如此的境域。”
许由说：“不对。没法给盲人观赏佼好的眉目和容颜，无法给瞎子赏鉴礼服上各种不同颜色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不再打扮忘掉本人的美丽，据梁不再逞强忘掉本人的勇力，黄帝闻‘道’之后忘掉本人的智慧，他们都在‘道’的冶炼和锻打过程中成为这样的。怎样晓得那造物者不养好我受黥刑的伤痕和补全我受劓刑所残缺的鼻子，使我乘此成全而跟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这是未可知的。我给你说个大概吧。我师啊！我师：赠送万物不是为了道义，恩泽万世不是出于仁义，长于上古不会终老，覆天载地、雕创万物之形也不算技巧。道的大概如此。”
8.
【原文】
颜回曰：“回益矣①。”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②。”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③。”仲尼蹴然曰④：“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⑤，黜聪明⑥，离形去知⑦，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⑧，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正文】
①益：多，添加，进步。②从整段文意推测，“仁义”当与后面的“礼乐”互换，忘掉“礼乐”进一步才可能是忘掉“仁义”，但译文仍从旧述。③坐忘：端坐静心而物我两忘。④蹴（ｃù）然：惊奇不安的样子。⑤堕：废除。⑥黜：免去。⑦去：抛弃。⑧无常：不断变化之中。
【译文】
颜回说：“我进步了。”孔子问道：“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已经忘却仁义了。”孔子说：“好哇，不过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忘却礼乐了。”孔子说：“好哇，不过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又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坐忘’了”。孔子惊奇不安地问：“什么叫‘坐忘’？”颜回答道：“不用肢体，废除肢体，免去智慧，离形去智，就是与看不见摸不着虚空相同相通，这就叫‘坐忘’（在《人间世》中孔子告诉颜回“心斋”、“坐驰”，在本文中颜回告诉孔子“坐忘”。这三个词的共同点是心虚空。离形去智的“坐忘”与心虚空的“心斋”差别何在？“坐驰”似乎是“坐忘”的后果，坐忘忘久了形、智，思维不可能老是沉寂，自然而然产生神驰，某种思路的产生和延展，犹如虚空的天空产生朵朵白云飞翔。通晓“心斋”，“坐驰”的孔子竟然不知“坐忘”，是庄子晕了，还是以此暗示借孔子说的道，多少是有问题的，说不透的或有错误的。—— 译者）。”孔子说：“同一就没有偏爱，变化就无常了（道所产生的大自然界中，既是同一的，又是各有偏爱的。既有同一性，就是都由道产生，都顺服道。又有特殊性，人是人，鱼是鱼，草是草，各有爱好。大自然界既是变化的，又是常态，是化中常，常中有化。“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是儒家说的人理，不是大自然的道理。——译者）。你果真成了贤人了，请让我也从后而跟随吧。”
9.
【原文】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①。子舆曰：“子桑殆病矣②！”裹饭而往食之③。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④：“父邪？母邪？天乎？人乎⑤？”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⑥。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正文】①霖：阴雨三日以上。“霖雨”即连绵不断地下雨。②殆：恐怕，大概。病：困乏潦倒。③裹饭：用东西包着饭食。食之：给他吃。“食”字旧读去声。④鼓琴：弹琴。⑤以上四句，均为子桑探问本人的困乏是由谁形成的。⑥任：堪。“不任其声”是说声音衰微，承载不了内心感情的表达。趋：急促。“趋举其诗”是说急促地吐显露歌词。
【译文】
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连绵的阴雨下了十日，子舆说：“子桑恐怕已经困乏而饿倒。”便包着饭食前去给他吃。来到子桑门前，就听见子桑好像在唱歌，又好像在哭泣，而且还弹着琴：“是父亲呢？还是母亲呢？是天呢？还是人呢？”声音微弱得好像承担不了感情的表达，急促地吐露着歌词。
子舆走进屋子说：“你歌唱的诗词，为什么这样呢？”子桑回答说：“我在探寻使我过如此极度困乏和困顿生活的缘由，然而没有找到。父母难道会希望我贫困吗？苍天没有偏私地覆盖着整个大地，大地没有偏私地托载着所有生灵，天地难道会单单让我贫困吗？寻找使我贫困的东西，可是我没能找到。也许致使我极度困乏的缘由，还是‘命’吧（命是什么？大概是由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的决定性因素加各种偶然因素的结合吧！——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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