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大禹:‘三代’第一王
“三过家门而不入”
早年的禹,就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据史书记载,他是尧帝手下最得力的团队中尤为引人瞩目的人物之一。这个团队中有皋陶、契、后稷、垂、益、龙这样一些杰出的人物。他们来自天下的四面八方,有来自华夏地区的,也有来自四夷的;他们各有各的特长,各有各的才华,后来成为尧手下分管各部门的次要成员;他们在气质上也各有千秋。在这个群体中,禹以办事认真又谦恭有礼博得了人们普遍的赞誉。他与他的父亲鲧在性情上有很大的差异。鲧外向,耿直,锋芒毕露,又好功利,而作为儿子的禹却是一个谦谦君子,史书上记载他是个“其仁可亲”的人,就是说,禹这个年轻人既有仁心,又和蔼可亲。
鲧既是个治水的英雄,又是个名利心很强的人。他不断以本人的举动挑战当时的最高权威尧,并坚决反对尧把帝位禅让给舜。尧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采取了断然措施——以治水“绩用弗成”的罪名革去了鲧治水大员的官衔,同时把他抓了起来,发配到边远的羽山去,最初死在了那里。这大概是尧晚年的事。
大禹雕像
家庭的严重变故使禹这个年轻人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但他没有消沉。他还是在本人的岗位上克勤克俭地劳作着,少言寡语,埋头苦干。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可他还是顾不上去考虑个人的私生活。他的同事后稷、契等人是理解他的,总是不时地安慰他,开导他。年迈的尧和即将继任的舜,也没有因为他父亲的缘由而对他另眼看待(当时的社会毕竟还处于原始社会末期,公有观念还是根深蒂固的)。作为天下最高的行政长官,他们默默地观察着他,调查着他,一致认为禹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好小伙。
从鲧被革除治水大员的职位,到舜登上帝位,有好几年时间,这段时间并没有任命新的治水大员。共工与鲧,两任水官都出了事,这使当政者在新的任命上显得特别的郑重和小心翼翼。他们得好好调查。在暂时还找不到合适对象的情况下,宁缺毋滥,先空缺下来,由尧和舜本人代理一下吧!
到了尧三年丧毕,舜的帝位也坐稳了,他觉得任命新的治水大员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他召开了一次最高的议事大会——“四岳会议”,专门讨论新的治水大员的任命问题。会议一开始,舜就说:“我们的先帝尧非常注重治水这件事,认为这是当今天下头等的大事。大家看看,谁是能担当起这一重担的人,请推举给我。以后谁能把水治平了,他就是光大先帝尧事业的人,我要让他当司空,让他站到辅佐政事的高位上来。”
这时,差不多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齐口同声地说:“除了禹之外,没有别人了。只要禹才可以当司空,相信他能够光大尧的事业。”
舜看到禹已是众望所归,就附和大家投了赞成票:“好吧,就这样吧!禹啊,决定由你担任治水大业,你可得好好干啊!”
禹站了起来,十分真诚地向大家深深一鞠躬,诚恳地对大家说:“谢谢各位对我的高度信任,但是我考虑,如果让后稷、契、皋陶中的一位去承担这个重要职务,他们都可能会比我干得好。”
整个会场热闹起来,大家总的意见是一致的,坚持认为禹最适合当司空。最初,舜一锤定音:“不要议而不决了,现在就定下来了,由禹当司空,总揽治平水土这件大事。禹,你去上任吧!”
既然是舜的一锤定音,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在众人的认同声中,禹默不作声——他默认了。
上面这些情节都写在《史记·五帝本纪》中。
回到住处,禹的心情怎样也平静不下来。他晓得“司空”这副担子的分量,它表面上与大理、礼官、稷官、工师、司徒等职官平起平坐,但在“汤汤洪水滔天”的特殊历史背景下,治水是压倒一切的。水患要挟到了全体民众的生命安全,不把水患治好,一切都说不上,这样,“司空”一职实际上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正因为如此,舜要召开“四岳”的专门会议讨论“司空”人选。禹深感本人肩头担子的沉重。他想到了父亲鲧。父亲鲧是个治水的专家,也可以说是治水的英雄,说他治水“绩用弗成”多少有点欲加之罪的味道,但是,客观地说,由于父亲的争职官,讲名位,多少影响了治水大业,这该是个极大的教训。这就是禹后来常向人说的“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一语的深意之所在。父亲那样的争名、争利、争地位,最初因损害了公共利益而“受诛”,这使禹十分伤感和伤心。
为了不使历史的悲剧在本人身上重演,禹必须从父亲身上吸取沉痛的教训。他是没法推脱治水这一重担的,但必须比父亲干得更好、更出色,而关键在哪里呢?他想了又想,觉得关键还在于“孳孳”两字。
《史记》上有一段文字,记录了禹的治水精神。禹虽然身居高位,可他在生活上很刻苦,也很自律。他在地上行走乘车,在水中行走乘船,在泥沼中行走就乘木橇,在山路上行走就穿上带铁齿的鞋。他与所有民工一样吃的是粗粮,穿的是粗麻布的短打衣服,住的是茅草屋,每到一地,第一件事就是带领大家诚心诚意地祭祀山川鬼神,然后亲身带领大家一起治山治水。舜对禹的作为很满意,在一次会议上,舜要禹说说治水的经验,禹回答得极为简约:“予何言,予思日孳孳。”(《史记·夏本纪》)短短的八个字,把禹的所思所想,乃至整个精神气质说清楚了。他告诉舜帝,自从接任司空之职以来,他什么别的都没想,只是每天考虑孜孜不倦地把治水工作做好。
“予思日孳孳”,这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品格。
“三过家门而不入”正是“予思日孳孳”品格的具体表现。
按照战国时代大思想家孟子的推算,禹被任命为主管治水的“司空”时,大约是二十六岁,一路的治山治水,工程推进到涂山地区时,已是禹接任治水大臣要职的第四个年头,正合了“三十未娶”这个数。婚姻是要讲缘分的,有缘千里来相会。禹在离故乡千里外的涂山(不管涂山在何处有多少种解读,但离禹故乡有千里之遥那是肯定的)遇上了“涂山女”,过不多久就成婚了。
新婚的第四天,禹就带着治水大军要走了,好心的部属劝他多待几天,他的回答还是:“思日孳孳。”他日夜思索的是治水,他孜孜以求的是治水。他说什么也不答应多待几天,那么多事等着他去办,他怎样能因私忘公呢?
就这样,他左手拿着准和绳,右拿着规和矩,还装载着测四时定方向的仪器工具,率领着治水大军又出发了。
过了一段时间,涂山女生下了一个男孩,起名为开,又名启,合起来刚好是“开启”,这大概是当父亲的对他的一种期望,要他日后肩负起开启新时代的重担。这个启就是日后开启中国私有制社会的第一人——夏启。
这时,禹带着治水大军又来到了涂山,恰好回到了本人的家门前。禹分明听到了儿子的哭声,只需他离开治水大军短短的半个时辰,他就可以踏进这个家,与久别的妻子和心爱的孩子见上一面。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撒开步履径自往前走去。史书上是这样记述这次“过家门而不入”之事的:“启呱呱而泣,而弗子,惟荒度土功。”(《尚书·益稷》)禹是分明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的,他也不是不想与从未谋面的儿子见上一面,这样做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他没有动摇,为了不荒废“治水”(亦称“土功”),他只能以身作则,他只能身先士卒。如果本人为了满足私欲而进了家门,那么广大治水将士要求回家该怎样办呢?
据传说,他第二次经过家门时,妻子怀抱着儿子等候在家门前的院子里,告诉孩子爸爸回来了。当治水大军路过家门时,妻子指着那领头的对儿子说:“那是你爸!”儿子冲着他直招手。然而这时工程正进行到紧要关头,禹只是朝妻子和儿子挥一挥手,就随治水大军走过去了。
第三次经过家门时,儿子已长到六七岁了,听说禹率领的治水大军要经过家门前的大道,孩子就早早地等在大道旁,一见到父亲便用力地要把他往家里拉。禹深情地告诉孩子:“水患未平,爸不能回家!”于是又匆忙离开了。
“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是感人的,百姓对禹的崇敬可以说是历数千年而不衰。在鲧、禹的家乡嵩山一带,至今还流传着这样的歌谣:“一过家门听‘哭声’,二过家门听笑声,三过家门捎口信,治平洪水转家中。”歌谣虽朴素,却传递出代代民众对大禹公而忘私精神的崇敬之情。
禹是清醒的。“身为度”(《史记·夏本纪》),本身的行为是最好、最有说服力的法度。想不想回家呢?与常人一样有着血肉之躯的禹当然也想,但是,正如他本人说的,是“过家门而不敢入”。“不敢”一词用得太贴切了。想到由于本人的顾家而会耽搁治水的工期,想到由于本人的顾家而会涣散治水大军的人心,此时大禹怎样还“敢入”呢?
这里依据的当然次要是神话传说故事。在没有发现夏文字之前,这是研究夏史的重要凭信。正如李学勤说的:“中国的神话,一则数量少,二则类型也不同。比如世界多地最普遍的神话是洪水传说,中国亦有,且见于《尚书》首篇的《尧典》。不过其他地方的洪水传说都是讲天降洪水,将人类灭绝,只要少数留存下来,成为现今人类的祖先,而《尧典》却说洪水怀山襄陵,禹受命动员人众将之管理平息,其思想涵义显然有别,不可与其他传说同日而语。这里面反映的不同观念,是很值得玩味的。”[5]中国这种比西方更富于人文色彩的传统,值得弘扬。
治水十三年功成
从禹开始治水不断到功成名就,一共用了十三年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太长。这进一步说明了鲧的治水是为禹打下了一定的基础的。同时,他的成功也与他的聪明才智分不开。“禹为人敏给克勤”,他这个人一是思维敏捷,想出了许多新点子;二是勤奋刻苦。有了这两条,还有什么艰难困苦不能克服?
首先,禹把全体的设计和局部的管理结合起来。
以前的治水都是注重于局部性的,反正治到哪里就哪里。如果是小规模的洪灾,那样做还可以,但是,这次大洪灾遍及黄河、长江流域,还涉及南方一些地区,那就必须有一个全面的规划。禹是这样做了。“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就是说,登上各地的高山,在山上树立标志,用科学的方法测定全国各高山大川的情势,查明之所以发生洪患的缘由。然后,根据不同的局部情况,定出治水方略来。
这是件比治水本身可能要花费更大精力的活儿,显然,单靠禹率领的这支队伍是不够的。但是,要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治水成功,非这样做不可。禹把情况向舜作了汇报,并要求各部门积极配合。舜一听,感到有道理,就马上派了最得力的干将去援助他。“禹乃遂与益、后稷奉帝命,命诸侯百姓与人徒以傅土。”益是东夷的著名首领,又是天子舜帝麾下主管山林河道的虞官,有了他出面,山川的普查和治水工程的开展方便多了。后稷是周部落的始祖,又是天子舜帝麾下主管农业的最高长官,有了他的助力,治水工作就更会得到广大农业部落的协助了。
为了从全局上把握治水工程,禹还积极调动各种力量。契是商部族的始祖,他就是因为“佐禹治水有功”而遭到奖掖的。当然,助禹治水对他本身也有好处,这样做提高了他的威信,“百姓以平”,没有人闹事,社会就太平了。秦地处西陲,当时在经济上和政治上都相对要落后些,但是,在协助禹治水上很积极。当时秦的首领叫大费。他不只分担了秦地的治水要务,还为禹出了许多好主见。后来禹平水土成功,舜帝赐给禹玄圭,禹却说:“治水能成功,不是我有多少能耐,倒是很大程度上仰仗于大费的辅助。”大禹说的是很实在的话。
其次,禹把“堵”和“疏”的管理方法结合起来。
有人以为,鲧治水的失败,是因为一味使用堵的方法所形成的恶果。这话不全面。其实,堵是管理水患的一种重要方法,就是千年之后的当今之世,此法也不能废。在古代更是这样。大禹治水不是废止堵法,而是实施堵疏结合、以疏为主的管理方法。在《诗经》中由商人或周人写的诗稿里,有六七处提到“维禹之绩”。疏是难以留下数百年、上千年“遗绩”的,《诗经》中的“禹之绩”一般都是堵留下的堤坝。
禹治水的方法是以疏为主。《墨子·兼爱中》中有所描述,大致说出了大禹时代疏河的情况。大禹在天下的西部,疏通了西河和渔窦,用以泄出渠河、孙河、皇河之水。在天下的北部,为了防止原水、泒水的众多,经过疏导使之注入昭余祁和滹沱河之中。在黄河中的砥柱山分流,凿为龙门,以有利于燕地、代地、胡地、貉地以及河西的老百姓。在东部则穿泄大陆的积水,防止孟诸之泽众多,分流为九条河,以此限止东土之洪水,以利冀州之民。天下的南边,就要疏通长江、汉水、淮河、汝水,让其东流入海,以此灌注五湖一带的地方,用以造福于荆楚、吴、越和南夷的民众。
墨子描绘了一幅天下疏河的全景图,虽然说不上很精确,但大致情况应该说是符合实际的。而且,如果墨子说的失实,那么大禹治水的范围绝不如某些学者说的只是限于黄河流域,而是覆盖了整个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乃至于也包括了珠江流域的一些地区了。众多有关大禹治水故事的流传也从侧面说明,禹治水的范围不只仅局限于黄河流域。
第三,禹把治水和治山结合起来。
山水相连,“穷山”与“恶水”总是关联在一起的。客观地说,洪水滔滔的一个缘由就可能是因为山的挡道引起的。《诗经》中有载“奕奕梁山,维禹甸之”,说的就是大禹开凿吕梁山的故事。吕梁山位于今山西省的西部,处于黄河和汾河之间。这么大一座山,它的余脉伸展到黄河和汾河中去,形成河水流之不畅。一到洪水时节,就会众多成灾了。大家晓得中国有“愚公移山”的故事,其实,这一故事就发生在龙门一带,故事中“愚公”的原型不就是大禹吗?
大禹治山过程中,最大的移山工程大概莫过于“凿龙门”这一工程了。在黄河的三门峡一带,黄河的河心长着一座挺拔入云的大山,因为它状若砥柱,因而被人们称作砥柱山,“中流砥柱”一语,就典出于此。那个地方人们称之为三门峡,因而也叫三门山。《水经注·河水四》:“砥柱,山名也。昔禹治洪水,山陵当水者凿之,故破山以通河,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见水中若柱然,故曰砥柱也。”
秦公簋及其铭文拓片
在整整十三年的治水过程中,凿通砥柱山的工程大约至多花了两个年头。有这样的传说故事:为了调查黄河水情,大禹亲身驾一叶扁舟,到砥柱山一带去调查。一看,原先那么开阔的河水,到了砥柱山一带就狭窄了不知多少。整整一座山长到河道里去了,河道还能不狭窄吗?禹驾着小舟前后左右看了个周全。该怎样办啊?众人都凝视着禹,禹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靠谁都不行,只要靠本人!”众人问:“怎样个靠本人法呢?”禹还是那样的斩钉截铁:“靠本人的一双手,用我们大家的一双双手,把这山凿出个通道来,让水分流出去,那样就不再会有洪灾了。”有人问:“那行吗?”禹从身边摸出一把铜凿,他就倚在山崖上,“当、当、当”地凿了起来,一会儿工夫,就凿下一块不大不小的山石来。禹将这块山石高擎在手说:“看,不是凿下了那么大一块吗?”有人笑了:“凿一块容易,要凿通一座山不容易。”禹顺势鼓动大家:“能凿下一块,就能凿下十块,百块,千块,万块,就能把整座山凿通,大家说对不对啊?”大家的劲头一下被他的话鼓动起来了,大家以移山填海般的气势回答:“对,我们就跟着你干了。”
西周青铜器遂公盨
遂公盨内壁铭文
禹带着十万治水大军就在那里凿山。砥柱山的半山腰刚巧有一块伸向半空的石台,禹就站在那石台上指挥凿山,久而久之,那块横空出世的石台被大禹的脚板磨得光光的,几乎光可鉴人。因为它是整个凿山工作的指挥台,后来就有了“相工坪”的美名。这“相工坪”不断留存了下来,直到今天还是龙门一景呢!
也不知凿了多少时日,终于凿出了一个门阙状的大口子。有了这个大口子,黄河水得以分流,这是治水工程的一大胜利。砥柱山的这个门阙状口子是禹带领民工凿出来的,因而人们称之为“禹门”。后来,人们发现时有成千上万尾鲤鱼集于“禹门”下,便有传言说有能耐的鲤鱼往上一跃,就成了龙,这样,“禹门”又渐次在民间演化为“龙门”了,而“鲤鱼跳龙门”又成了人们有志趣、有追求、有梦想的隐喻。
一转眼,十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在这十三年间,禹的治水大军,跨过大河,越过长江,翻过崇岭,穿过群山,活跃在天下的南北东西。禹是一个与民众打成一片的治水英雄。十三年间,他与治水大军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也劳作在一起。当治水工程结束时,他回到了舜帝那里。出现在舜帝面前的是一个面色黧黑、衣衫破烂,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中年人。这就是我们民族的英雄——大禹!
对西周青铜器秦公簋、遂公盨铭文的考释,提供了关于大禹治水传说的最早物证。郭沫若释秦公簋铭文为:“秦公曰:不(丕)显朕皇且(祖)受天命,鼏宅禹责(迹),十又二公,在帝之坯,严恭夤天命,保业厥秦,虩事蛮獶(夏)。”其意是说,我伟大英明的皇祖接受天命,占有大禹治过洪水的地方,到如今已经过十二位先公了,祖先的神灵在上帝身边,恭恭敬敬地遵照天命,保持秦的世系不断,协和蛮夏各族。据此,郭沫若先生认为:“上言‘禹迹’,下言‘夏’,则夏与禹确有关系。”[6]当代学者李学勤先生认为,遂公盨铭文所言“天命禹敷土,随(堕)山浚川”,说的是夏禹治水之事,说明大禹受命治水,功不可没,泽及当世,传颂万代。[7]遂公盨的发现,将大禹治水的文献记载提早了六七百年,这是目前所知年代最早也最为详实的关于大禹的文字记录,表明早在两千九百年前人们就广泛传颂大禹的功绩。夏代为夏、商、周“三代”之首的观念早在西周时期就已经深入人心了。人们为表达对禹的感激之情,尊称他为“大禹”,即“伟大的禹”,并建“大禹陵”。
遂公盨铭文拓片
“唯禹之功为大”
处于原始社会末期的舜帝时代,可能已建立起了严格而正轨的考核制度。“三岁一考功,三考绌、陟,远近众功咸兴。”(《史记·五帝本纪》)规定对上层社会人士每三年考核一次政绩。经过三次考核,决定该降级的降级,该提升的提升,该疏远的疏远,该亲近的亲近。考核是公平的,促使一切事业都兴隆发达起来了。
禹是个特例。
禹太忙了。十三年间,他无暇顾及回到帝都接受按惯例三年一度的考核。在这点上,舜认同了他。可以说,自上而下,都觉得禹是个信得过的人。现在是洪水治平了,他如释重负地回到了帝都,迎接他的是要同二十二位地方级的官员一起接受考核。
在《史记·五帝本纪》中粗略地记录下了这次考核的结论。总体上有一个结论,叫做“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认为:这二十二位地方级的大员都在本人的岗位上完成了本人的任务,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论。
接着是对每个人进行点评。
皋陶是分管刑法的,他办案还是公正的,因而百姓对他的判决能够心服口服。
伯夷是掌管礼仪的,在他的教育下,天下的人上上下下都能谦让有礼。
垂是主理工程的,检查下来每一项大的工程都完成得不错。
益是主理虞政的,山陵、湖泊、河流的日常事务归他管,这些年的林业、渔业都有了发展,这份功劳归他。
弃是掌管农业生产的,大洪灾时期农业关系到全体民众的吃饭问题,可是,这些年没有听到饿死人的事,这就是大功劳了。
契是担任司徒主管教化的,百官都亲善和睦。
龙是掌管接待宾客及外交事务的,这些年来远方来客不但没有减少,而且还有一定程度的添加……
看来,舜帝掌管下的考核决不是走过场,要一个一个地过堂,而且每个人都要有实实在在的结论。
最初轮到禹了。
气氛分外的热烈,与会的每个人都发表了见解,最初是舜的归结性的点评,他用了这样六个字来描述禹的功绩:
“唯禹之功为大。”
意思是说,二十二位大员的功劳都是很大的,但是比较起来,那只要禹的功劳是最大最特出的,其他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与之匹敌的。与会的所有人心服口服,大家报之以热烈的喝彩声。
那么,“唯禹之功为大”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第一功:“平治水土”。当年舜委禹以重担时就叮咛他:“汝平水土,维是勉哉。”其意思是说,你的次要任务是平定水土,你勤勉地做的重点就是这么件事。舜说出了当时华夏大地上千万民众的心声。大禹有戒于其父治水无功而被流放的教训,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在外劳累奔忙了十三年,就是从家门口路过都不敢进去探望关照。他身先士卒,亲身操持测量工具,为水土整治工程划线定位。“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对此,《淮南子·修务训》概括评说禹“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国”。确实如此,洪水不平,千百之国的百姓哪会有安稳日子过?在长达百余年乃至数百年的洪水大众多期间,不知有多少个家破灭,不知有多少人死亡。如果让洪水众多下去,华夏民族的生存真的成了大问题。治洪成了民族生存最为突出的问题。
这是千秋万代的伟业,也是泽及子孙后代的伟功。大约一千五百年以后,周景王的一位特使刘定公在会见赵文子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美哉禹功,明德远矣。微禹,吾为鱼乎!吾与子弁冕端委,以治民临诸侯,禹之力也。子盍亦远绩禹功,而大庇民乎?”(《左传·昭公元年》)这是一段中国古典文化中很有名的警语,值得世世代代的炎黄子孙置之座右,一日三复。这段话告诉人们:大禹的功绩真是辉煌伟大啊,他的伟大德行定能流传万古。要是没有禹,我们这些人大约都变成鱼了吧!我们现在能戴着礼帽穿着礼服,以管理民众,这都是禹的力量。你何不承继禹的功德,去好好维护民众的利益呢?
我们每一个华夏子民都应该反躬自问:作为大禹的后裔,我们享用着的是“禹之功”,可我们能否“远绩禹功,而大庇民”呢?这是很值得深思的历史课题。
第二功:“尽力乎沟洫”,即谓大搞农田水利。大禹疏导洪水入海以后,很快把治水的重点转到修建农田沟渠中去。其实,大禹的治水过程本身就包含有农田水利的因素,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这是中国的古今不易之理。大禹深明此理,他在黄河流域治水的时候,就把次要的精力放在了治平洪水上,而到了长江以南管理的时候,他考虑的问题又深入了一步,即注重农田水利,排除涝水,开辟良田。他总是一手抓治水,一手抓水利,力求把两者无机结合在一起。
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思索和实践,大禹又发明了“区”这个既包含治水系统、又囊括农田水利的新的人类社会生存模式。一些古典文献的记录证明了作为水利系统的“区”的存在。《尔雅》:“吴越之间有具区。”《山海经·南山经》:“有浮玉之山,北望具区。”《周礼·职方氏》:“扬州薮曰具区。”这些都说明,在历史上,尤其是在南方地区,“区”制的确是存在过的。而《尚书·康诰》说:“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这就进一步证明,“区”的实施肇始于“夏”,因而被称为“区夏”。
有学者认为:“区是我国最早的水利工程方式之一,是蓄水工程的先驱和古代堤防工程的演进。”[8]这样的农田水利模式不断沿袭至今,也逐步从长江流域扩展到黄河流域,甚至更为广泛的地域。
第三功:“划为九州”。大禹在治水胜利后,将天下“划为九州”。对此,史籍上有不少记载。如《山海经·海内经》说:“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史记·夏本纪》说:“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令益予众庶稻,可种卑湿。命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食少,调不足相给,以均诸侯。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贡,及山川之便利。”这就是说,开发九州土地,疏导九条河道,修治九个大湖,测量九座大山。他让益给民众分发稻种,可以种植在低洼潮湿的土地上。又让后稷赈济吃粮艰难的民众。粮食匮乏时,就让一些地区把余粮调济给缺粮地区,以便使各诸侯国都能有粮食吃。禹一边行进,一边调查各地的物产情况,规定了应该向天子交纳的贡赋,并调查了各地的山川地形,以便弄清诸侯朝贡时交通能否方便。这里至多有两大方面的好处:一方面是方便朝贡,既考虑朝贡物品,又要考虑到交纳贡物的运输路线。理清了山川资源的分布家底,使各地都能按照物产实力上缴相应的税赋,而不能有所隐瞒和遗漏。因而,国家的财政收入得到极大提高,国富民安,社会稳定有序,四海之内都服从大禹的领导。后人也看清楚这方面的重要作用,《汉书·食货志》有载:“禹平洪水,定九州,制土田,各因所生远近,赋入贡棐。楙(通“贸”)迁有无,万国作乂。”另一方面便于粮食调剂,处理粮食匮乏之地的“少食”困难。这是大禹厚生思想之体现,值得一书。
应该说,大禹关注民生的措施是很实在的。“食少,调不足补不足,徙居”。这可是个好办法。物品,尤其是食品,那样的匮乏,怎样办?就临时实行类似“配给”的调拨制度吧。粮食多的地区,你该拿一点出来,粮食少的由组织给予补足一点。“调不足相给”正是为了渡过这个难关。有的地方被洪水冲击得什么都没有了,那个地方一时也住不得了,就集体搬迁,到更适合的地方去建设新家园。
大禹画像
鼓励民众生产自救。不能把管理水患与农田生产绝然分裂开来,应该一边治水一边生产。“益予众庶稻”,这是一个大动作。益是一个有经验的实践家,禹就与益联手在一些治水已经取得相当成功的地方播种稻谷,取得成功以后再推广。稻是南方的食粮,后来推广到了北方,打破了自古亦然的南稻北粟的传统格局。
大禹治水图
禹还号召人们寻找“鲜食”解一时之难。洪水之灾使大片的田园荒芜了,却给飞禽飞禽创造了更为广阔的生存和衍生条件。禹号召不足力的民众上山擒兽,下河捕鱼,猎取飞鸟,这些“鲜食”也可让人们渡过难关。
围海造田也是一大出路。事实证明,这次延续那么长时间的大洪灾是一次遍及全国的大海侵。到大禹治水成功的前后,大海侵退潮了,原先被大海吞没的大片农田重又浮出了水面。禹看到这个好势头,就号召民众围海造田。《越绝书》里说:“大越海滨之民,独以鸟田,小大有差,进退有行。”而“教民鸟田”者,正是大禹,这可以与《史记·夏本纪》中的“可种卑湿”相互印证。在古文中,“鸟”与“岛”可相通,因而,“鸟田”也就是“岛田”,而“岛田”在越民中又称为“丘田”。原来海侵退去以后,海边留下了大片的滩涂地,这些滩涂地如山丘、如小岛一般镶嵌在海边的大片湿地里;潮涨即被水淹没,潮落就显露海面。据一些史书记载,大禹就亲身率领越民进入水中的孤丘,建上围堤,平整丘土,播上百谷。因为当时这些“鸟田”都还是生土,禹与民众一起发明了种一年、养一年,种一丘、荒一丘的轮作方法,这就是所谓的“小大有差,进退有行”。直到当今,这样的耕作方式还在一些地区实行着。
第四功:“执玉帛者万国”,即谓统一天下。开发交通、安定九州,从而奠定了华夏民族的立国之基,使当时以血缘为纽带的氏族部落联盟愈加紧密。从《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可知,在尧任部落首领之时,万邦林立,各自为政,很难构成一个统一指挥的治水举动。到了舜时,舜又派了二十二个各部落的首领担任官吏,来分管各方面的工作,再派禹专门担任治水。在当时治水成了头等大事,大禹发挥了他的组织才能,他紧紧团结各氏族首领,把他们作为本人的“股肱心膂”,建立治水机构。按氏族所分布的地域来确定版图,调剂劳力。这样一来,大禹通过治水,把黄河中下游各氏族部落统一成为一个华夏族,把原来组建起来共同治水的机构,逐步演变成一个国家政权机构,以号令“万国”。这对民族和谐相处起着一定程度的促进作用。在《大禹谟》中,大禹提出的治国“九功”中,“惟和”是极为重要的一功。各族间的和谐、和平是要人们去创造条件维持和发展的。
大禹十分注重与各地区、各部族头面人物的和谐共处。他与东夷族的首脑益关系处理得很好,工作上也配合得十分出色。他与商的先祖,与周的先祖,与秦的先祖,相处的和谐程度都可谓典范。
最具经典意义的是“禹袒裸国”(见《史记·赵世家》)的著名掌故。在治头领交谈,禹带头袒露着身子入境。随从人员阻止他说:“不可这样,华夏是礼仪之邦,袒身见客,成何体统?”禹笑着回答道:“入乡随俗,入裸国尊重裸国的礼数,这也是礼仪啊!”就径直赤着膊去见对方的头领了。对方头领看到禹是那样尊重他们的习俗,高兴得不得了,后来还协助大禹一起治水呢!
后来赵武灵王在决定要实施“胡服骑射”时,也说到了这个故事,他说,舜的舞《有苗》,禹的袒裸国,都是敢于突破成见的英勇行为。要实现“惟和”的目标,就得敢于随他人之俗,这样才能做到“和而不同”。
这样看来,禹的功绩的确是大大高于其他人,他的才干和德性,都在众人之上,一个以大禹为代表的时代的到来,是不成问题的了。
成为“三代”第一王
大禹治水成功之后,舜采取了一系列提高禹的声望与地位的措施,看来,舜是真心实意让禹接班的。现实上,当时即便有人想觊觎帝位,就凭“唯禹之功为大”这一条,也很难撼动禹的地位了。
为了肯定禹的接班人地位,大约在治水成功后不久,舜就采取了一个非同寻常的举动,就是“豫荐禹于天”(《史记·五帝本纪》)。这也是史无前例的。舜帝征得了“四岳会议”的同意,举行了一个典礼,向上天“豫荐”,“豫”者,预也,事先也,即肯定禹为未来的“天子”。这离禹娶涂山女也不过七八年的时间,此时的禹还很年轻,大约是三十七八岁的样子。
这个“豫荐”的天子一当就是十七年。帝舜崩后,他还要为舜守丧三年。这样看来,禹真的当上天子,那是在“豫荐”后的二十年。好在那时他的年岁也还不算大,就是在五十七八岁这个年龄段吧!
当上天子后,禹仿照舜当年的做法,谦让地要让位给舜的儿子商均,而躲避到本人的势力十分强大的阳城去了。商均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不肖子,老百姓怎样可能让他上台?那些有志之士都纷纷“去商均而朝禹”。一番谦让之后,禹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天子。为了安抚尧、舜的后人,又对他们进行了册封。
人们拭目以待,禹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天子呢?关键的问题是,他会成为五帝之后的第六帝吗?不会,正如著名学者李学勤说的:“禹不是属于五帝时代,而是三代的开始。”[9]
五帝时代已经走到了它的末路。贫富的分化,贵贱的分流,社会管理机构的官僚化,已经使以禅让为方式的推举制度难以为继。如果是完整意义上的禅让制度,新的选举出来的天子是不用客气地对前朝天子的儿子一让再让的。新任天子要让位给老一任天子的儿子(哪怕只是方式),说明在大多数人心目中“传子制”已经被认可,只是尧和舜两朝都没有一个“好儿子”来接任罢了。
这一点,舜心里明白,禹心里明白,连普通老百姓心里也明白。
禹登上天子位以后,他要做的是怎样为传子制度打开一扇方便之门。
禹需要一个“好儿子”。他没有娇惯本人的儿子,而是利用本人天子的高位砥砺和锻炼他。在禹治水时,儿子启还小,他不可能有所作为。但是,在被舜“豫荐”于天后的二十年间,启已经长大,他是完全可以从父亲那里学到些东西的。在这段时间启经受了锻炼,那是毋庸置疑的,不然社会上就不会有“启贤能”的传闻。在那样的社会条件下,这作假不了。
禹当了天子以后,一大举措就是实行礼制改革,这一点被历代的史家所忽视了。中国是礼仪之邦,夏代又是中华礼仪的源头,禹的礼仪改革是为整个社会改革打基础的。《史记·封禅书》中说到:“自禹兴而修社祀。”这是一个大动作,也可以说是带有根本性的礼制改革。五帝以来,不断是将“敬天”作为礼之本,现在反过来了,把“敬地”作为礼之本。“修社祀”,就是敬祀土地神。
敬地,意味着禹当上天子以后,要着重发展农业生产,只要农业发展了,他所掌管的那个政权才能稳固。夏代农业的大发展,起始于“修社祀”这一思想和意识形状的变革。
作为“三代”第一王,禹还要展现比五帝愈加强无力的权威。机会很快来了。这事发生在一次会议上。古代交通和通讯都不便,开次会不容易。因而,人们对会议的注重程度是后人难以想象的。在《国语·鲁语下》中有一段著名的故事:“昔禹致群臣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归节专车。”说的是禹要在会稽山那里开一次诸侯大会,结果防风氏没有准时到会,这使已经当上天子的禹大为光火,一怒之下把他杀了。不只“杀”了,死后似乎还不解气,还要“戮”尸呢!
这究竟是怎样回事,已经难以考稽了,但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其一,防风氏一定是一个强悍的人物。你看他长得高高大大的,死后一根大腿骨都可以放满一车子,其人有多高大就可想而知了。当然,这只是一种隐喻,暗指其部族无力量、不可一世,平时一定也对地方采取轻慢的态度。其二,禹是在借题发挥,以显示其权威,他要告诉人们一个发展了的真理:现在已不是氏族民主的那个时代了,王的权威是不容动摇的。
当然,这只是作为“三代”第一王的小试锋芒。为了拓展一个新时代,创建一个新王朝,王的权威不只不能削弱,还得进一步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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