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阴阳与术数
我国学术界多数意见,认为《易经》成于殷末周初,成立的时候极早,本来的作用是卜占吉凶,作为行为的指点。古人迷信,对于自然界、命运、和平的结果、婚姻、建屋等等大事都不了解,惴惴不安,便占卦来作决定。《易经》的基本道理,是古代愚人根据观察事理和人生经验而得出来的教训,教导人们:万事变动不居,不会固定不易,物极必反,做事不可趋于极端。即便以现代的哲学来看,那也是极有道理的。一般认为,《周易》该当在西周初年即已成型。向来说是周文王所作,这未必为现实,但周文王根据传统材料,加以整理编辑,当有可能。
《易经》以八卦来表示,以一表示阳,以逐个表示阴(现代西洋自然科学以十表示阳,以一表示阴,意思相同)。《易经》的根本观念是阴阳,这本是道家的观念,后来为儒家所利用。
孔子对《易经》是很佩服的,似乎遗憾没有好好地学习它。《论语一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易经》的爻辞之后期学人加上去的。
儒家的最重要经书《论语》中极少提到阴阳,孔子也几乎不谈阴阳。
阴与阳是中国人思想中极早出现的一种观念。本来是指曰光的向背,向日为阳,背日为阴。中国的地名中阴阳二字甚多,一个地方在山峰或河流附近,太阳照到的称之为阳(水之北、山之南),背着日光的称为阴(水之南、山之北、在西周时代,周太史伯阳父即以阴阳二气来解释为什么发生地震,认为那是阴阳二气不能调和而冲击,因而发生地震。《红楼梦》中,史湘云向她的丫环翠缕解释阴阳的概念,就既浅明而又风趣。一般认为,天地宇宙之间,任何事物都有阴阳,所以电有阴电、阳电,人有阴(女)阳(男)之分。日为太阳,月为太阴。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子更以为,阴阳二气是人以及万物的直接根源。《庄子……田子方》:“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
《易经》的本来本来很注重阴阳,但后世的传世本《易经》反而不大讨论
《易经》中有八卦,以一表示阳,以逐个表示阴,古代书写与印刷术不如今日,八卦堆叠有时写或印时容易不清楚,用数字来表示就不易误会,而且以后谈到时易于引用。八卦每一卦都由两卦堆叠而成,每一画叫做一爻,从下向上数上去。例如“泰卦”,是乾下坤上,画出来是堊,用数字来表示,阳以九代,阴以六代,第一画叫“初”,第二画叫“二”,最初文字写便是初九、六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
以数字代表符号是到了战国后期的《易传》才见之于书,所以拿九的数字代表阳,拿六代表阴,据我个人猜想,当时纸张笔墨尚未发明,战国人著书,用刀在竹简、木简上刻画八卦,两种符号很易混淆,用九六两字代表就易得多,写在文字中不易误会。有人以为,阳必须九,其他数字不可,阴必须六,其他数字不可,这是混淆了两种不同观念,等于说阳电以十表示,阴电以一表示,所以计算阴电阳电的数据时只能加(十)减(一),不能乘(×)除(÷),因×÷不代表阴阳电也。其实传统的中国人并不这样拘泥,新年恭喜时常说“三阳开泰”,并不说“九阳开泰”,西医认为头部是手三阳、足三阳经络的六阳之会,所以称头为“六阳会首”或“六阳魁首”,并不称之为“九阳魁首”。“六阳邪气丸”是一种流行极广的中药,并不需改称为“九阳邪气丸”。
以战国后期之人的意见,硬要去约束殷周或西周时代的《易经》,不免是以后拘前了。《红楼梦》中林黛玉生肺结核,至近代才有肺结核特效药,论者指责曰:何不使用特效药Ri-fampicin、Isoniazid去治林妹妹的病?薛宝钗送她燕窝,有什么用?尤二姐觉大限吞生金,痛苦不堪而死,现代读者指责曰:尤二姐缺乏常识,何不服安眠药,痛苦就少得多了?
道家哲学不断认为阴阳并重,太极图中双鱼对称,阴盛则阳消,阳盛则阴消,阴阳完全相等,物极必反。阴渐盛,自少阴发展至老阴,阴盛极就开始衰,出现少阳、阳明而至老阳,有一个循环转变的过程。强调阳刚而贬低阴柔,是儒家中某一派(有人认为可能是子张之徒〗的观点。董仲舒更将阴阳之说用之于人事,尊阳贬阴,用以尊君贬臣、重男轻女。董仲舒《繁露!基义》:“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儒家强调人伦之中,以三伦为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儒家为了维持宗法社会中礼教的架构,将阴阳作了便利的解释。董仲舒之学在西汉大盛,《易传》中九阳六阴的代号更为人用作表示重阳轻阴,其实《易传》本身,也未必认为九比六更重要。
在世界各民族中,数字大致上并无特殊意义,西方人说七字吉利,十三不祥,六六六是魔鬼,都是后世的迷信。中国人、日本人不喜“四”,因与“死”同音,也非古俗。当代广东人喜“八”,因音近“发”,最近上海人认为“四”字吉利,因在简谱中为Do、Re、Mi、Fa之Fa,即“发”,表示发达、发财。卜占本来以龟甲、牛骨为工具,但甲骨卜占不易,后来改采简易的方法用筮草。筮草常一五一十地来数,五与十这两个数字在术数家的说法中有了特殊意义。《易传!系辞》云:“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乾凿度》云:“阳动而进,阴动而退。故阳以七,阴以八为彖。易一阴一阳,合而为十五,之谓道……五音六律七变,由此作焉。故大衍之数五十,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日十干者,五音也。辰十二者,六律也。星二十八者,七宿也。凡五十所以大阂物而出之者也。孔子曰:阳三阴四,住之正也。”郑康成注云:“五象天之数,奇也;十象地之数,偶也。合天地之数,乃谓之道。”到宋朝,刘牧有所谓“河图”,朱熹有所谓“洛书”,都是一大堆数字。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史》中说:“所谓象数之学,初视之似为一大堆迷信,然其意图,亦在于对于宇宙及其中各方面之事物,作一有系统的解释。”到后来历法、方位、日月、星斗、春夏秋冬、金木水火土、宫商角徵羽、政治吉凶、行军打仗、生辰八字、婚姻风水,无一而不与术数有关。
古人说到数字,远不如今人之精确。《吕氏春秋……有始篇》谓:“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薮,风有八等,水有六川。”地有九州,那是现实,天有九野,是哪九种野?就不详说了,这已接近于阴阳五里手的说法。
吾友台湾叶洪生兄有《论剑》一书之作,根据《易传》的说法而坚认《九阴真经》之名不通,盖《易传》认为阳为九而阴为六,所以应改称“六阴真经”,他说:“道家既无‘九阴’怪谈(佛家亦无)。”其实宋人黄裳撰写《九阴真经》,本为子虚乌有之事,而且他只研读道书,根本不理儒家所尊崇的《易经》,《易传》中之大部分当非孔子所作(郭沂先生主兴安兄在谈论拙作《月云》一文文末有注云:“台湾叶洪生在专著《论剑》中说‘阳爻以九为老(至阳),阴爻以六为老(至阴)’,认为无‘九阴’。”友人严晓星查得道教类书中有《帝君九阴经》。“九阴”一词,最早见于《山海经、大荒北经》。三国葛玄《道德经!序》有“祸灭九阴,福生十方”之言。《易传》是儒家及阴阳家之学,认为阳重于阴,因而阳九阴六,至西汉儒家为了尊君、尊父、尊夫,更大大地重阳轻阴,出于政治及意识形状的需要,并无适当的哲学内容。《九阴真经》是道家武学,主张柔能克刚,阴胜于阳,因而称为“九阴”。“降龙十八掌”特重乾卦,因而为阳刚武学,与“九阴真经”截然不同。
叶洪生兄研究近代武侠小说,功力深厚,唯将拙作小说中的胡思乱想,一本正派地考据一番(《九阴真经》讲的是武学,与阴阳八卦、老阴老阳的术数完全无关),不免近于“觉远大师风度”了,做学问如此认真,令人佩服,只不过我的即兴空想并非学问。杨兴安、严晓星二兄辛勤为此小问题查阅道藏,极感。其实儒家、阴阳家在先秦均为诸子,《易传》混和儒、道、阴阳家诸说,阴阳家盛于齐东,喜浮夸虚妄,先秦学者称之为“齐东野语”,未必能为一切学问之权威根据。但阴阳家的术数理论,对后世儒家影响很大。汉代经学主流是以阴阳家学说说经,王莽好符命,汉光武信纬谶,都有政治和宣传目的,宣传的主旨是“主公应做皇帝”。后来古文家经学衰亡,反对纬谶及阴阳家之言,但直到大学者扬雄,仍脱不了阴阳术数之说。扬雄撰《太玄经》,总原理为“一玄”,分而为三,共为“三方”,又各分为三,共为“九州”,又各分为三,共“二十七部”,又各分为三,共“八十一家”,结论说:“方州部家,三位疏成。曰:陈其九九,以为数生,赞上群纲,乃综乎名,八十一首,岁事咸贞。”《太玄经》的象数是“一与六共宗;二与七共明;三与八成友;四与九同道;五与五相守。”这些数字游戏,说来奥秘得很,与方士神仙之道相通,到底有甚道理,谁也说不清楚,似乎对之不必太认真,正如冯友兰先生所云,是“一大堆迷信”。
其实,我们把《易经》以及其中的《易传》当作是一种人生哲学以及宇宙观来阅读,可以见到很多深刻而无益的思想。《易传》由于吸收了大量老庄以及田齐稷下的道家思想,表达了富于哲理的对人生、人事、事物发展的思想,很值得作为我们思考的依据。
例如,《易经》强调阴阳两种矛盾力量的互相冲突,就像辩证法中所说那样,阴阳两种相反力量不断地在发展、矛盾、激化、消长、转换。辩证法认为一种力量压倒了另一种,出现了“否定”的结果,又可以“否定的否定”。《易经》则认为阴盛阳消或阳盛阴消只是部分的消长,一种力量加强了,另一种相反的力量相应减弱,而不必完全消灭,两头有一个发展过程。《易经》中有时一个卦阳多阴少,阳极多时阴完全没有了。到阳发展到顶点时又可一变而出现阴。所谓“亢龙有悔”、“履霜坚冰至”,都强调“物极必反”,“相反力量在不知不觉中来临”,有“自量变而量变”的含义。
《易经》与《易传》强调“变动不居”,《易经》之“易”,其中一义指的是“变易”,“丰卦”:“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损卦”:“损刚益柔有时,损益盈虚,与时偕行。”“复卦”:“复,亨,刚,动而以顺行,是以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利有攸往’,刚长也。复,其见天心乎?”《易经》把“有往必有复,往复循环”当作是天地的次要规律,人事也是如此。
《易传》中也发挥一些老子“柔弱胜刚强”、“弱之胜强,柔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的道理。但基本上是崇阳刚而贬阴柔。
《易经》与《易传》中教导人谦逊而不自满,不可贪婪务得,所以“谦卦”、“损卦”都是好卦。喜欢释《易》的人常说:最坏的“否卦”比最好的“泰卦”更好。因为到了最坏的谷底之后,往后发展只能渐渐变好,到了好的顶点纟往后只能走下坡,所谓“否极泰来”,“泰极否来”是也。
道家有“阳九”、“阴九”之说,都是指大灾难、大厄运,“阳九”指大旱灾九年,“阴九”指大水灾九年,平均数每八十年有一个大灾年。曹植《王仲宣诔》:“会遭阳九,炎光中矇”,吊唁其丧。钱谦益《慈光寺》诗:“呜呼,卅年来沧桑逼阳九。”小说中用“九阳真经”、“九阴真经”是逆用其意,意谓武功本身之中,包含有严重灾难,必须谨慎使用。
我国古文辞中,确有“九阴”、“九阳”的名称,并不如叶君所云:“九阴不成立。”其实所谓“九阴不成立”,只是《易传》中不用“九阴”这个术语而已。黄裳研究道藏,他的著作不必依据儒家“六经”中的《易经》,即便注重《易经》,也不逐个定要注重愈加不必注重西汉董仲舒为了尊君、振三纲而强调《易传》中尊阳贬阴的不平衡观点。王莽、汉光武搞符命、纬谶,是一种宣传“天命在我”的政治举动,道家的武学著作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在我国古文辞中,“九阴”表示阴气极盛,《葛仙公道德经序》:“祸厌九阴,福生十方”,意谓阴气极盛有祸,又指极北的幽冥之地;柳宗元《天对》文中云:“爰北其首,九阴极冥。”湛若水《交南赋》:“烛九阴于赤水兮,觌冯夷之幽宫。”冯夷为水神,居极北之地。“九阳”指太阳或日出处,《后汉书!仲长统传》:“沆瀣当餐,九阳代烛。”《楚辞……远游》:“朝濯发于汤谷,夕晞余身兮九阳。”稽康《琴赋》广夕纳景于虞渊兮,晞干于九阳。在《神雕》及《倚天》小说中,《九阴真经》的主旨极重阴柔,是老子的道家之学;《九阳真经》的主旨是阴阳调和及互济,纠邪道家之偏。
武侠小说中的门派、人名、招式、功夫等等,都是作者的杜撰自创,可以批评其名称不雅、违反常规、不合逻辑,但不能以清朝人的著作,来批评唐朝人的著作。什么“辟邪剑法”、“葵花宝典”、“独孤九剑”、“降龙十八掌”、“凌波微步”、“九阴真经”、“九阳真经”等等,全是金庸的胡思乱想,等于是令狐冲和岳灵珊所创的“冲灵剑法”。桃谷六仙如宣布已创制成功“桃谷六神功”,只金庸可予以制止,不令宣布,别人大概也没有什么法子,不能批评其“六神功”不妥,以“七神功”较合。你如能辩得赢这六位仁兄,放弃原意而改采阁下建议,阁下已有资历列人“桃谷七仙”了。
“九阴真经”、“九阳真经”之名,系撰作人黄裳先生及另一位无名高人根据道书而撰作,与儒家无关,与儒家尊为六经之一的《易经》无关,更与可能是战国后期甚至是秦汉时始成的《易传》无关。《易传》方创九阳六阴之说,黄裳与无名高人全当他们是“放那种气”。正如老子的哲学中有若干朴素的辩证法,岂能以后世黑格尔、恩格斯、马克思之辩证法来指责老子乎?老子曰:“知其白、守其黑。”此“黑”,非黑格尔也;公孙龙子曰:“白马非马。”此“马”,非马克思也。
少年读者要学习《易经》,可参读朱伯昆、高亨、张岱年、钱穆、侯外庐、任继愈、李镜池、冯友兰、李学勤、陈鼓应等诸位先生的著作。我的小说中所说的“九阴”、“一阳”之类,属于游戏文章,并无真正的实际意义,不必认真留意。
后记
《神雕侠侣》的第一段于1959年5月20日在香港《明报》创刊号上发表。这部小说约刊载了三年,也就是写了三年。这三年是《明报》初创的最艰苦阶段。重行修改的时候,几乎在每一段的故事之中,都想到了当年和几位同事共同辛劳的情景。
《神雕》企图通过杨过这个角色,抒写世间礼法习俗对人心灵和行为的拘束。礼法习俗都是暂时性的,但当其存在之时,却有巨大的社会力量。师生不能结婚的观念,在现代人心目中或许已很淡泊了,然而在郭靖、杨过时代却是天经地义。然则我们今日认为天经地义的许许多多规矩习俗,数百年后是不是也大有可能给人认为毫无意义呢?
道德规范、行为原则、风俗习惯等等社会的行为模式,经常随着时代而改变,然而入的性情和感情,变动却十分缓慢。三千年前《诗经》中的欢悦、哀伤、怀念、悲苦,与今日人们的感情仍无严重分别。我个人一直觉得,在小说中,人的性情和感情,比社会意识、政治规范等等具有更大的重要性。郭靖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句话在今口仍有严重的积极意义。但我深信将来国家的界限会消灭,那时候“爱国”、“叛国”等等观念就没有多大意义了。然而父母子女兄弟间的亲情、纯真的友谊、爱情、正义感、仁善、勇于助人、为社会献身等等感情与品德,相信今后还是长期地为人们所赞誉,这似乎不是任何政管理论、经济制度、社会改革、宗教信仰等所能代替的。
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免有过分的离奇和巧合。我不断希望在小说中所写的,武功可以现实上不可能,人的性情该当是可能的。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情。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逐个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恬淡,再加上自幼的修炼,决难在谷底长时独居;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倘若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后粉身碎骨,终于还是同穴而葬。世事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情而定。
神雕这种怪鸟,现实世界中是没有的。非洲马达加斯加岛有一种“象鸟”(人印?爪!础肌),身高十尺余,体重一千余磅,是世上最大的鸟类,在公元1660年前后绝种。象鸟腿极粗,身体太重,不能飞翔。象鸟蛋比鸵鸟蛋大六倍。我在纽约博物馆中见过象鸟蛋的化石,比一张小茶几的几面还大些。但相信这种鸟类智力一定甚低。
《神雕侠侣》修订本的改动并不很大,次要是修补了原作中的一些漏洞。
一九七六年五月
在第三次修改《神雕》之后,曾加写了三篇附录,第一篇讨论易经与道家、儒家、阴阳家的阴阳八卦之说。这时又细读了苏州大学束景南教授(现在浙江大学)赠给我的大著《中华太极图与太极文化》,很受教益,其中讨论到很多道教关于内丹修炼的问题,我因一窍不通,在所写那篇附录的文字中没有涉及。只深深觉得,天下学问深奥奇妙者极多,……对于本人不懂的部分,如没有决心尽力去学习研究,最好坦认不懂,不要去碰。
另外两篇,一篇关于忽必烈的性情和行为,另一篇叙述襄阳的攻守,可以作为年轻读者们阅读《神雕》的背景材料。但因客居香港,手边关于元史的参考材料不多,更缺原始材料,又没有师友可以请教蒙古文中的疑问,对历史上的结论本人决心不足,所以这两篇附录没有附入本书。
朱光潜先生谈美学中的“距离说”,我一向很是尊崇。年轻之时,一读之下便即信服,后来多读了一些中外的美学与哲学书,仍觉朱先生的说法简明易解,很能说明问题。朱先生次要说,以审美眼光欣赏艺术品,要撇开功利性的、知识性的观点,纯以审美性的眼光去看,譬如说,欣赏一幅“游鱼图”,要看图中游鱼姿势之美、运动之美,构图、色彩和线条之美,全心投入,以致心旷神怡。功利观点则要想这条鱼从哪里买来,要多少钱,这条鱼重几斤几两,市场上卖多少钱一斤,可以在水里养多少时候不死,如请上司、父母、朋友或爱人吃饭,把这条鱼杀了请他吃,他能否会十分喜欢等等。知识观点则要研究这条鱼属于什么类、什么科、叫什么名字,拉丁文学名是什么,是淡水鱼还是海水鱼,次要生产于什么水域,这条鱼是雌的还是雄的,如是雌的,在什么季节产卵,它以什么东西作食物,能不能人工豢养,它的天敌是什么。即使是渔市场商人或古生物学家,观赏游鱼图时也应纯用审美观点,不要混入本人的专业观点。
庄子与惠子在濠上观鱼,讨论鱼能否很快乐,你(我)不是鱼,怎样能晓得鱼快乐不快乐?杨过、小龙女和瑛姑观鱼,大概会想像龟这么一扭一闪,迅速之极,是不是能用在武功身法之中?八大山人、齐白石观鱼,所想的多半是用什么线条来表现游鱼之美;而法国印象派大画家塞尚等人,心中所想的图画,当是一条鱼给人剖开后血淋淋的挂在蔬菜之旁,用的是什么线条、颜色。舒伯特观鳟鱼时,脑子中出现的当是腾跃的音符与旋律。张仲景、李时珍所想的,当然是这种鱼能治什么病,补阴还是补阳,要加什么药材。我在香港住得久了,很能了解“洪七公观点”,他老人家见到鱼,自然会想这条鱼清蒸味道如何,红烧又如何?头、尾、肚、背、烩、烤、熏、煮,又各如何?老叫化本人动手怎样样?要小黄蓉来做又怎样样?
阅读小说,最合理的享受是采审美态度,欣赏书中人物的性情、感情、经历,与书中人物同喜共怒,同哀共乐,既打成一片,又保持适当的观赏距离(观看从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连续剧也是一样),可以欣赏(或讨厌)书中文字之美(或不美)、人物遭遇之奇(或不通、故事结构之出人意表(或糟不可言广人物性情之美(或丑恶)……我看小说、看电影、电视一向是用这种态度的。有一段时期中,我在报纸上专门写电影评论,每天一篇(香港放映的电影极多,每天评一部根本评不完),后来又进电影公司专业做编剧和导演,看电影时便留意镜头的长短和衔接(蒙太奇)、色彩配搭、镜头角度及长短、灯光明暗、演员的表情和对白等等,看电影的审美乐趣便大大减少了,理智的态度多了,情感的态度少了,变得相当冷静,不大会受感动,看大悲剧时甚至不会流泪。在电影中听交响乐、看芭蕾舞时甚至不会心魂俱醉、魂不附体,艺术欣赏的意义就大大减少了。
读小说而采用功利观点(这小说能否合于无产阶级斗争的革命思想?合不合革命现实主义的理论指点?对人民群众的教育作用怎样?)或知识观点(小说中所写是不是符合历史记载?物理学上有无可能,某本权威哲学书中是这样主张的吗?这种毒药能毒死人吗?能把尸体化为黄水吗?一个人手臂给人斩落了,轻伤之后还能骑马出奔而不死吗?鸟类智力这样低,能与人拆招而显示武功么?鲁智深能连根拔起一株大杨树吗?没有东风时可以筑坛行法而借来东风吗?戴宗腿上缚了有符咒的甲马,就可日行八百里,去参加奥运马拉松赛岂非稳得金牌?根据历史,关羽并没有在华容道上义释曹搡,《三国演义》这样写,岂非把三国的历史全改变了?),读小说时的趣味大减。当然也可以这样持批判的态度来读,然而已不是审美的态度,不是享受艺术、欣赏文学的好态度了。所以,忽必烈的真正性情怎样,杨过能否在襄阳城下飞石掷死蒙古大汗蒙哥,我想在小说中最好不讨论,我会在另外写的历史文章中谈论,那是知识性的文章,便该用知识性的态度去阅读。(例如,我在小说《碧血剑》中,写袁承志有很大自在,他要爱青青便爱青青,要爱阿九便爱阿九。在历史文章《袁崇焕评传》中,任何史实写错了,都须设法改正。)……
有些读者因为本人的性情与小说中的人物大大不同或甚至相反,无法理解小说中人物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觉得根本是不合理的、违反常识的、甚至是绝对不可能的(尤三姐因柳湘莲不肯娶她,便会横剑他杀吗?),他觉得小说这样写十分“不通”,小说中人物的表现是“莫明其妙”,书中人物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更明智、更合理的办法来处理问题。
对于杨过的性情冲动、凭一时意气而“胡作非为”,很多人不能理解,尤其是理智极强的自然科学家。他们觉得,杨过初出场时像韦小宝,到后来像萧峰,性情在书中变化很大。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到三十几岁的中年人,性情一定会变,那并不稀奇。问题是理智人不理解热情人,这是世上许多悲剧发生的缘由之一。理智人不理解杨过、萧峰、段誉……他们觉得杨过不该想杀郭靖,萧峰不该他杀,段誉不该苦恋王语嫣,叶二娘不该对玄慈方丈一往情深,李莫愁这样美貌聪明,又何必对陆展元念念不忘?黄蓉不该猜疑杨过,殷离“不识张郎是张郎”太不科学……
有人觉得,杨过怀疑郭靖是杀父仇人,应该以理智态度冷静查明,不该一时冲动想杀他报仇、又一时冲动救他性命。如果杨过是福尔摩斯,或是英国侦探小说家克丽丝蒂笔下的白罗或玛波小姐,又如是包公、况钟或彭公、狄公,当然他会头脑冷静地搜集证据,询问证人(例如程英、黄药师),然而他是性情冲动的杨过。性情冲动和聪明绝顶毫不矛盾,只要某些不喜欢艺术的科学家才会以为两者矛盾。艺术家中身兼二者的实在太多了。一个人如果不聪明、又不热情,决做不成艺术家。屈原、司马迁、李白、李义山、杜牧、李后主、李清照、苏东坡、曹雪芹、龚自珍、巴金、徐悲鸿……这些大艺术家难道不是既聪明、又热情吗?每位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大概都可从他们身世之中,找到一些不合理的行为(尤其是在青少年时期。一生生活绝对合理的人,恐怕也成不了大科学家)。
纯从理智的观点来看,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都是不成立的。哈姆雷特早该一剑杀了叔王为父王报仇,不该优柔寡断、踌躇不决。奥赛罗应该追查依阿果的诽谤,证明妻子苔兹狄梦娜的洁白,不该扼死妻子。马克白不该野心勃勃地弑国王而篡位。李尔王稍稍头脑清楚一点,就该晓得女儿在欺骗他。
有些“现代化”的“聪明”读者觉得杨过很蠢,不该苦等小龙女十六年,该当先娶公孙绿萼,得到岳母给他半粒绝情丹解了身上情花之毒,再娶程英、陆无双两个美女,最初与郭襄订情,然后到绝情谷去,握着郭襄的小手,坐在石上,瞧瞧小龙女有没有来,她如不来,再娶郭襄也就心安理得。(这样,杨过变成了“聪明的”韦小宝!)
黄蓉怀疑杨过对小郭襄这样大张旗鼓地祝寿,是为了骗得她的芳心,令她一生一世受苦,用以向郭家报仇。不是的,黄蓉又不懂杨过了。郭襄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妹妹,秀美豪迈,善解人意,聪明伶俐,杨过心中早就真的喜欢她了,给她三枚金针,就是说:“不论你叫我做什么,我都答允!就是要我为你死了也可以!”大张旗鼓地为一个小姑娘做生日,是热情而冲动的年轻人的狂妄行为,老成持重的理智中年人当然不干。外国有个年轻人为了向他的爱人表示情意,租了架飞机,在空中写大字“我爱你”,杨过这种狂气,有几分类似。他苦等小龙女十六年,郁积无可发泄,他替郭襄做生日,有点向小龙女大叫的意思:“小龙女,我等了你十六年,你还不来,我在给别个可爱小姑娘做生日了!”旁人要耻笑,杨过怕什么?他怎样会怕?他又不是你!
读侦探小说,要理智地读,推想犯罪者的心理,从侦探的角度,追随线索,设想各种可能的情景,再用证据去证明或推翻设想。
读武侠小说(《鹿鼎记》是例外),要热情弥漫地读,跟随热情、耿直而冲动的角色,了解他做热情的事,做耿直的、不违本人良心的事,不无私自利,不要老是计算是不是有好处、有利益,该当时常想着应该还是不应该?
二〇〇三年一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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